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层黏腻的薄膜，附着在顾阳的鼻腔深处，挥之不去。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苍白的手背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痕，那双手，曾经被乐评人誉为“被上帝亲吻过，能捕捉风与光影的魔术师之手”。
“顾先生，”主治医师的声音低沉，带着职业性的克制，将一份影像报告轻轻推到他面前，“肿瘤的位置……很不好。广泛浸润，无法手术。如果进行激进化疗，或许能延长三到五个月，但副作用会很大，包括……永久性的神经末梢损伤。”
顾阳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神经末梢损伤。对于一名钢琴家而言，那等同于职业生涯的终结，甚至比死亡更难以接受。他沉默着，目光掠过CT片上那团狰狞的、盘踞在他小脑与脑干交界处的阴影，然后落在自己摊开的双手上。修长，骨节分明，在琴键上能迸发出雷霆万钧之力，也能勾勒出细雨落花之柔。
“如果不化疗呢？”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像一潭深秋的湖水。
“三个月。”医生推了推眼镜，避开了他直视的目光，“或者更短。生活质量会高一些。”
三个月。九十天。他生命最后的倒计时。世界顶级的音乐厅，无数观众期盼的告别巡演，还有那首他酝酿了十年，却始终未能落笔完成的《生命终章》……一切都要戛然而止了。
“我明白了。”顾阳缓缓站起身，微微颔首，“谢谢您，医生。”
他没有去看医生眼中那混合着惋惜与怜悯的神情，径直离开了诊室。城市的喧嚣在踏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扑面而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切都充满了勃勃生机，与他体内正悄然滋长的死寂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回到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公寓，那架陪伴他多年的斯坦威三角钢琴静静立在客厅中央，光洁的黑色烤漆表面映出他有些摇晃的身影。他走过去，习惯性地掀开琴盖，象牙白的琴键像一排沉默的牙齿，等待着他的唤醒。
他坐下，将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试图弹奏一段肖邦的《夜曲》。那是他成名之作，曾无数次抚慰过他的灵魂。
然而，手指落下，流淌出的音符却干涩、机械，毫无生气。旋律是对的，指法是精准的，但音乐中最重要的灵魂——那微妙的情感起伏，光影变幻的色彩，全部消失了。他像一个最高级的音乐播放器，完美复刻，却无法注入生命。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又试了贝多芬的《悲怆》，试图用力度和**冲破那层无形的屏障。结果更糟，强烈的**变成了噪音，失去了内在的张力与矛盾，徒留一片情感的废墟。
“不……不可能……”他猛地缩回手，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指尖。癌症剥夺了他的未来，难道连他此刻与音乐最后的联结也要夺走吗？
巨大的绝望如同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颓然伏在冰冷的琴键上，引发一阵杂乱无章的轰鸣，像是在为他坍塌的世界奏响挽歌。
就在意识几乎被黑暗吞噬的边缘，一个极其细微，仿佛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带着某种非人的冰冷质感，悄然浮现：
“……想活下去吗？”
顾阳猛地抬起头，四周空无一人。
幻觉吗？濒死前的精神错乱？
“……想完成你的《生命终章》吗？”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任何感**彩，却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渴望。
“你是谁？”顾阳对着空气低吼，声音因恐惧和虚弱而沙哑。
“……‘往生阁’……能满足你的愿望……”声音指引着，“代价……你可以支付。”
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顾阳踉跄着起身，鬼使神差地走到书桌前，抽出一张空白的五线谱纸——那是他用来记录灵感的。他拿起笔，手不受控制地在纸上画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结构繁复而诡异的符号。在符号完成的瞬间，书房靠墙的那面书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开始荡漾起透明的波纹。
一股混合着陈腐书卷气和某种非人世寒冷的微风，从波纹中心吹出。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顾阳死死盯着那超自然的景象，理智在尖叫着逃离，但对生命的渴望，对未竟之作的执念，压过了一切。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步踏入了那片涟漪。
空间的转换悄无声息。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幽深、看不到尽头的长廊中。两侧是无数扇样式各异的门，有的古朴厚重，有的现代简洁，有的甚至不像人世间应有的造物。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不知从何而来的昏黄光线下缓缓舞动，万籁俱寂，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他沿着长廊茫然前行，直到一扇暗紫色的、材质似木非木的门前停下。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他刚才画下的那个符号，正微微散发着幽光。
他推开了门。
门内的空间不大，像一间古雅的书斋。四壁是顶天立地的深色书架，塞满了各种材质、大小不一的卷轴和线装书。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墨锭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于檀香与金属混合的冷冽香气。房间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坐着一位身着玄色长袍的年轻男子。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俊美得近乎失真，肤色白皙，黑眸深邃，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只有一片亘古不变的沉寂。他正用一支造型奇特的玉笔，在一卷泛着淡金色光泽的竹简上书写着什么。
“顾阳。”男子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顾阳身上，声音正是他脑海中响起的那一个，平静无波，“斯坦威钢琴代言人，维也纳金色大厅最年轻的驻厅艺术家。你的《星光奏鸣曲》很不错。”
顾阳心中巨震。对方不仅知道他的名字，似乎还对他了如指掌。
“这里是……往生阁？”顾阳艰难地开口，喉咙发紧。
“是。”男子放下玉笔，双手交叠置于案上，“你可以称我，‘阁主’。”
“你说……能满足我的愿望？”顾阳向前一步，双手撑在书案边缘，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需要时间！我需要活下去，完成我的告别演出，写完我的《生命终章》！”
阁主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最细微的褶皱。“可以。”他回答得轻描淡写，“往生阁提供‘亡灵贷’。你可抵押你死后在冥府的‘功德’或‘时间’，换取阳寿。或者……”他顿了顿，黑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抵押你此生拥有的某些‘品质’，换取即时的奇迹。”
“品质？”顾阳一怔。
“爱人的能力，感受快乐的能力，创作的才华，一段珍贵的记忆……诸如此类，构成‘你’之为你的，抽象却真实存在的东西。”阁主的解释冰冷而直接，“抵押物越珍贵，能换取的阳寿或奇迹效果越好。”
顾阳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这听起来像是一个与魔鬼的交易。
“我需要多久？”
“一年。”阁主的声音不容置疑，“完成你的演出，了却心愿。这是初次契约的极限。”
一年。比起医生宣判的三个月，已经是奢望。
“代价是什么？”顾阳的声音干涩。
阁主的目光落在他那双被誉为传奇的手上，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他的双眼。“你最为珍视，赖以生存的……‘对音乐的全部灵感与感知’。”
顾阳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煞白。
对一个音乐家，一个创作者而言，灵感与感知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那是他与世界共鸣的通道，是音符得以拥有灵魂的源泉。失去了它们，即使活着，他也只是一个空壳，一个弹奏音乐的机器！
“不……这不可能……”他喃喃道，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那么，请回吧。”阁主垂下眼眸，重新拿起那支玉笔，语气淡漠，“珍惜你最后的九十天。”
顾阳僵在原地。死亡的阴影，未完成的乐章，观众期盼的眼神，还有那首在他心中回响却无法捕捉的《生命终章》……与失去灵感相比，哪一个更痛苦？
是作为一个完整的艺术家死去，还是作为一个残缺的“人”活着？
漫长的沉默在书斋中弥漫，只有那冷冽的香气无声流淌。
终于，顾阳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签。”
阁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细微的，近乎虚无的表情变化，像冰湖表面掠过的一丝涟漪。他没有说话，只是从书案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卷颜色暗沉、仿佛承载了无尽岁月的皮纸卷轴，以及一支笔尖闪烁着不详红光的黑色骨笔。
卷轴上浮现出金色的、非世任何已知文字的字符，但顾阳却能清晰地理解其含义——那是一份严谨到冷酷的契约条文，详细规定了借贷的阳寿、抵押的“品质”，以及违约的惩罚。
“以血为墨，以魂为契。”阁主将骨笔递向他。
顾阳接过骨笔，那触感冰冷刺骨。他毫不犹豫地用笔尖刺破了自己的指尖，殷红的血珠渗出。他紧紧握住笔杆，在那份散发着幽光的契约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顾阳。
在名字完成的瞬间，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抽离感。仿佛有什么最本质、最珍贵的东西，被硬生生剥离出去，封存到了一个遥远而冰冷的地方。与此同时，一股蓬勃的、温暖的生命力如同暖流般注入他原本枯竭的躯体，驱散了连日来的虚弱与疲惫。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恢复了力量，甚至比生病前更有活力。脑部肿瘤带来的隐约胀痛和眩晕感也消失无踪。
然而，当他下意识地在脑海中回忆那首最熟悉的《夜曲》时，曾经伴随旋律而来的那些丰富的情感画面——月下静谧的湖面，风中摇曳的玫瑰，恋人低语的温柔——全部消失了。旋律本身还在，却变成了一串串冰冷、空洞的音符序列，失去了所有的色彩与情感联系。
交易，完成了。他得到了生命，付出了音乐的灵魂。
“契约成立。”阁主手一挥，那份签着顾阳血名的契约卷轴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书架深处消失不见。“一年阳寿，自此刻起计。你抵押的‘灵感与感知’，暂由往生阁保管。待你阳寿终了，或完成‘赎价’，方可取回。”
“赎价？”顾阳捕捉到这个词汇，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阁主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说：“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晓。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完成你的愿望。”
顾阳还想再问，却感到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推出了那间书斋。眼前的景象扭曲、模糊，当他再次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自己公寓的书房里，面前是那张画着诡异符号的五线谱纸，而书架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但他体内充盈的活力，以及脑海中那片关于音乐的、死寂的空白，无比清晰地告诉他——那不是梦。
他缓缓走回客厅，再次坐到钢琴前。
手指抚过琴键，触感依旧敏锐。他尝试着弹奏那首《生命终章》已知的片段。他的手指灵活地在琴键上奔跑，节奏、力度、技巧，无一不完美，精准得如同最先进的电脑程序。
可是，没有情感，没有起伏，没有生命。再激昂的乐句也变得平淡，再哀婉的旋律也引不起丝毫共鸣。音乐死了，在他手下变成了一堆结构精巧的噪音。
他停止了弹奏，巨大的失落感与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浸透。他得到了生命，却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意义。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是她的经纪人，声音充满了激动与喜悦：
“顾阳！天大的好消息！维也纳那边同意了！他们愿意破例，在一个月后为你安排一场告别独奏会！这是莫大的荣誉！你必须立刻开始准备！”
维也纳金色大厅。音乐家的圣殿。他曾经梦寐以求的舞台，如今却像一座冰冷的审判台。
顾阳握着手机，听着经纪人兴奋的规划，目光却空洞地落在自己那双完美却失去了灵魂的手上。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电话那头，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回答：
“好的。我会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