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灵枢，一个被从云端拽进泥潭的弃妃。
进了这销金窟教坊司，昔日的凤鸾之舞成了取悦客人的玩意儿。
首席舞姬红菱视我为眼中钉，处处使绊子。她说我这种货色，只配给她提鞋。
我不争，不抢，只管练我的舞。因为我知道，这方小小的舞台，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直到那场决定命运的献舞之日，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失手”撕碎了我唯一的道具——那把绘着并蒂莲的绸伞。
她笑着等我出丑，等我滚出教串司。
管事的嬷嬷冷眼旁观，同台的姐妹们避我如蛇蝎。
他们都以为我完了。
但我只是捡起那破碎的绸布，一圈一圈，缠上了我的手臂。
伞破了，就让它化作断裂的翅膀。
他们想看我坠落，我偏要用这残破的双翼，跳出一段让他们永生难忘的惊鸿。
这一舞，不为取悦，只为求生。
我叫灵枢。
来到这教坊司的第三个月，我已经习惯了空气里那股子散不掉的脂粉香，混着隔夜酒气的酸腐味。
这里的管事赵嬷嬷，是个三角眼，看人的时候总像在掂量猪肉的斤两。
她捏着我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指甲掐得我生疼。
“脸蛋还行，身段也过得去。就是这性子，太闷了。”
她松开手，用帕子嫌弃地擦了擦指尖。
“灵枢，你记着，进了这儿，你以前是谁，都得烂在肚子里。在这儿，客人就是天，头牌就是规矩。”
她说的头牌，是红菱。
一个像熟透了的樱桃一样的女人，眼角眉梢都带着钩子。
我到这儿的第一天，她就领着一群舞姬把我堵在了洗衣房。
“新来的？听说以前在哪个大户人家当过舞伶？”
她说话的声音又甜又腻，像裹了蜜的砒霜。
我低着头，没做声。
在宫里学到的第一课，就是多看，多听，少说。
“哑巴了？”她身边一个叫春桃的丫头推了我一把。
红菱抬手拦住她，走到我面前，伸手挑起我的一缕头发。
“瞧这发质，倒是养得不错。”她凑近了，在我耳边呵气，“可惜啊，到了这地方，再好的东西，也得蒙尘。”
她说的没错。
从前在宫里，我跳的是《霓裳羽衣舞》，穿的是鲛绡裁成的舞衣，用的道具是南海进贡的明珠串成的流苏。
现在，我每天抱着比我还高的木盆，在井边搓洗这些女人沾了男人味道的衣裳，手上磨出的茧子一层盖一层。
赵嬷嬷说，这是磨我的性子。
她说，教坊司的女人，腰得软，心更得软。
可他们不知道，我的心早就被宫里那场大火，烧成了硬邦邦的石头。
红菱的打压是明面上的。
我的饭食里总会多出几粒沙子。
分给我的练功服，总是在最不显眼的地方破个小洞。
晚上睡觉，被子也总是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飞”。
我一声不吭，全盘接收。
饭里有沙，我就小口吃，慢慢嚼。
衣服破了，我就用针线自己缝上，针脚比原来还细密。
没被子，我就把外衣裹得更紧些，蜷缩在角落里，一夜就过去了。
我的忍让，在她们眼里，是懦弱。
她们的笑声越来越放肆，传遍了整个后院。
“瞧她那副样子，跟个受气的小媳，一点儿火气都没有。”
“红菱姐说得对，这种闷葫芦，就算上了台，也是个木头美人，客人不喜欢。”
只有我知道，我现在是一头卧在草丛里的狼。
在没有绝对把握反击之前，任何多余的动作，都是在浪费体力。
我需要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我一击毙命，再也没人敢小瞧我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三个月后，安南王世子要来都城述职，圣上要在宫中设宴款待。
教坊司接了旨，要献上一支绝好的舞蹈。
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要是能在御前露脸，得了贵人的青眼，那可就是一步登天。
整个教坊司都疯了。
赵嬷嬷把所有舞姬都叫到了最大的练舞场，她说，这次不看资历，不看名气，只看本事。
谁的舞跳得最好，谁就能去。
红菱自然是当仁不让。
她是教坊司的台柱子，一手《醉春风》跳得是风情万种，媚骨天成。
她站在最前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里全是志在必得。
赵嬷嬷让她先跳。
乐声一起，她整个人就像没了骨头，腰肢款摆，水袖翻飞，每一个眼神都在勾人。
一曲舞毕，满场喝彩。
赵嬷嬷满意地点点头。
“下一个，灵枢。”
我从角落里站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有轻蔑，有好奇，也有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红菱抱着手臂，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等着看我出丑。
我走到场中央，对着乐师们福了福身。
“请奏《惊鸿》。”
这话一出，全场寂静。
《惊鸿》是前朝宫廷舞，以难度和气势著称，早就失传了。
赵嬷嬷皱起了眉头：“你会跳《惊鸿》？”
“学过一些皮毛。”我轻声回答。
红菱嗤笑一声：“别是把野鸡舞当凤凰舞了吧？”
我没理她，只是静静地站着，闭上了眼睛。
乐师们对视一眼，试探着奏响了前奏。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旋律。
深宫里，师父手把手教我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回响。
她说，灵枢，记住，跳《惊鸿》的人，心中要有神。
我的神，在我被送出宫门的那一刻，就死了。
现在，我就是我自己的神。
音乐节奏一变，我动了。
没有华丽的转身，没有勾人的媚眼。
只有一个干净利落的起手式，手臂舒展，如同大鹏展翅。
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标准。
手腕的翻转，脚尖的点地，腰身的下沉，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全场鸦雀无声。
她们看不懂这舞里的门道，但她们能感受到那股气。
那不是教坊司里该有的风尘气，而是一种…一种俯瞰众生的孤高和决绝。
我跳的不是舞，是我从高处坠落，摔得粉身碎骨，又从泥里爬起来的过往。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我收势，缓缓立定。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但我连气都没喘一下。
整个练舞场，死一样的寂静。
红菱的脸，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