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雨是半夜下起来的。起初只是瓦片上几星零落的嘀嗒声,
混在晋阳驿后院马匹不安的刨蹄声里,并不真切。余烬靠在驿丞房内那张斑驳的木案边,
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核对这个月的马料支用。灯花“啪”地爆了一下,他抬起头,
侧耳听了片刻。雨声密了,连成了片,敲打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稀疏的叶子,
也敲打着官道方向传来的、由远及近的疾驰声。那不是一匹马的声音。是至少三四骑,
跑得又急又凶,泥水被重重溅起的哗啦声即便隔着雨幕也清晰可辨。余烬放下笔,
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账册粗糙的纸边。亥时三刻,宵禁已过,城门早闭,这个时辰,
这种跑法,来的绝不会是寻常公差或者过路商旅。他刚站起身,门就被拍响了,
不是前院大门,直接是他这间厢房的门。拍门的是驿卒赵大,声音压着,却透着慌:“头儿!
快!是军驿,八百里加急的牌子!还……还有个血人!”余烬拉开房门,
潮湿的冷气混着赵大身上那股子汗马臊味儿扑进来。他没多问,抓起挂在门边的旧蓑衣披上,
快步穿过雨水淋漓的院子。驿站的青砖地被秋雨泡得发黑,踩上去有些滑腻。
前院马厩旁已经点了两支防风的油松火把,光线昏黄跳跃,
照见地上躺着一个裹在湿透黑衣里的人,胸前一片深色在火光下不是水渍,是血。
三个同样浑身湿透、甲胄染泥的军士站在一旁,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子的队正,
脸上全是雨水和疲惫,见余烬过来,
从怀里掏出一块包着油布的铜牌和一份压着红泥火漆的公文袋,递过来的时候,
手指都在微微发抖。“晋州都督府,直送兵部衙门的加急军报。”队正的声音沙哑干裂,
“这人……是半路遇上我们,说有要事需借驿传系统密报东宫。都督亲自令,让我们捎上他,
务必送到你们晋阳驿,说你们这儿……”他看了一眼余烬,没说完。余烬接过铜牌和公文。
铜牌冰凉,边缘有些硌手,是真正的军驿传符。公文火漆完好。他点点头,
示意赵大和另一个驿卒把人先抬进旁边的空房。那黑衣人被移动时发出一声模糊的**,
眼睛睁开一线,浑浊的目光扫过余烬的脸,又无力地闭上。“几位军爷辛苦了,
后厨有热汤饼,马匹我们会照料。”余烬语速平稳,安排着驿卒引军士去休息。按制,
传递加急军报的军士可以在驿站换马不换人,稍作休整就必须继续上路,
但这几人显然到了极限。队正抹了把脸上的水,还想说什么,
余烬已经补充道:“公文和符牌,我会立时安排可靠驿卒,连夜递送下一站,绝无延误。
军情如火,不敢耽搁。”听到这话,队正松了口气似的,抱了抱拳,跟着驿卒走了。
雨还在下。余烬没有立刻去处理军报,他转身进了安置伤者的那间房。
赵大已经粗略擦了伤者脸上的血污,露出了一张颇为年轻、却因失血和痛苦而扭曲的脸,
看模样不到三十岁,皮肤微黑,不像养尊处优的人。他身上的黑衣是细麻料子,做工普通,
但腰间的革带扣子却是错银的,式样不像市面常见。伤口在左胸偏下的位置,
包扎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颜色发暗,边缘有些发白翻卷,不是新伤,像是奔波中反复崩裂。
“伤得不轻,但暂时死不了。”驿里略懂外伤的老驿卒韩伯检查后低声道,“失血太多,
又淋了雨,烧起来了。得赶紧清理伤口,换药。”余烬蹲下身,从年轻人紧握的右手里,
轻轻掰出一枚东西。那是一枚铜符,比刚才军驿的符牌小一圈,造型古朴,像是半片虎符,
却无铭文,只有一些难以辨认的云雷纹,入手沉甸甸的,边缘沾着暗红的血痂,已经干硬了。
就在铜符被取走的瞬间,那年轻人猛地又睁开眼,手指无力地抓了一下空气,
目光死死锁定余烬,嘴唇翕动。余烬凑近,
只听到几个气若游丝的字节:“……汾阳……陈……粮……别信……御史……”话音未落,
年轻人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余烬握着那枚带血的铜符,站起身。
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汾阳陈氏,晋州第一豪族,
家主陈望野官居汾阳县公、晋州司马,真正的土皇帝。“粮”?什么粮?
几乎拖垮北境防线、让数百边军冻饿而死、也让他的挚友林仲平死在流放路上的军粮贪墨案,
最后指向的几个仓监小吏里,似乎就有人隐约提过“陈”字,但卷宗最终定案时,
这些都被抹得一干二净。“别信御史”?余烬将铜符揣入怀中贴身放好,
那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渐渐被焐热。他走出房间,雨丝斜打在他脸上。
安排驿卒连夜送走加急军报后,他回到自己的厢房,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油灯下,
他展开那枚铜符,仔细端详。云雷纹的凹槽里,残留着黑褐色的血渍。他用指甲轻轻刮蹭,
纹路深处,似乎刻着极小的字,不是篆书,更像是某种代号或标记。他看了很久,
直到眼睛发涩。五年了。林仲平死在瘴气弥漫的南疆路上,尸骨都没能运回。
他永远记得仲平被锁链带走前那个清晨的眼神,不是愤怒,也不是绝望,
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了然。仲平说:“阿烬,账册是假的,粮是真的不见了。别查,
好好活着。”他活下来了,靠着林家旧部一点微末的关系,得了这晋阳驿驿丞的职位,
地处要冲却品级低微,如同这驿站老屋脊上的一片瓦,看着南来北往的车马官员,
却无人会多看一眼。他以为那种灼心的愤懑会随着时间冷却,变成死灰。直到今夜,
这枚带血的铜符和那几个字,像一颗火星,落在了这摊死灰上。“头儿!
”赵大的声音再次在门外响起,带着未褪尽的惊慌,“县衙……县衙来人了!说是追捕要犯,
直冲咱们这儿来了!”余烬眼神一凝,迅速将铜符收起。他拉开门,雨势小了些,
但天色依旧沉黑如墨。前院已经亮起更多灯火,七八个穿着皂衣、挎着腰刀的公差堵在门口,
为首的是个留着两撇鼠须的班头,眼神油滑地四下打量。“余驿丞,打扰了。
”班头拱了拱手,没什么诚意,“奉县尊之命,追捕一名江洋大盗,此人穷凶极恶,
杀伤人命,线报说他往这个方向跑了,可能混入驿站。还请行个方便,让我们搜一搜。
”余烬站在檐下,蓑衣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侧身,
让出通往驿站内部的路径,声音平稳无波:“公差办案,自当配合。
只是驿站内有传递军报的军士歇息,还有一位重病的旅客,搜查时还请手脚轻些,莫要惊扰。
”他答得过于爽快,倒让那班头愣了一下,随即一挥手,公差们鱼贯而入,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打破了驿站的寂静。余烬站在原地没动,
看着那些皂衣身影在有限的几间客房、马厩、柴房穿梭。他的心缓缓沉下去。
什么江洋大盗需要县衙在宵禁时分、冒着大雨出动这么多人手,直奔他这个驿站?
是冲着那加急军报?不对,军报已走。那么,只能是冲着那个重伤的年轻人,或者说,
是冲着年轻人可能带来的东西。公差们很快搜完了能搜的地方,一无所获。
班头的脸色有些难看,
目光最终投向余烬身后那间亮着灯、韩伯正在里面给伤者重新处理伤口的房间。“余驿丞,
那间房……”“是一位途中突发急症的旅客。”余烬截住他的话头,语气依旧平淡,
“病势沉重,刚刚灌了药睡下。班头若要查,请便,只是若过了病气,
或者惊扰导致病情恶化,驿站概不负责。当然,若真是要犯,拿下便是。
”他这番话说得不软不硬,既未阻拦,又把可能的后果抛了出来。班头盯着他看了几眼,
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只看到一片被灯光阴影覆盖的平静。最终,班头啐了一口,
大概是觉得没必要为了不确定的线索惹上麻烦,
尤其是可能涉及“病气”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既然没有,那可能是线报有误。
打扰了!”班头草草一抱拳,带着人悻悻离去,马蹄声很快消失在雨夜中。
驿站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淅沥的雨声。余烬走到安置伤者的房门口,韩伯对他摇了摇头,
低声道:“烧得更厉害了,说明话,听不清。能不能熬过今晚,看造化。”余烬点了点头,
目光落在年轻人苍白的脸上。他刚才没有对公差说谎,这人的确病势沉重,命悬一线。
但公差们的到来,无疑证实了这年轻人身上的麻烦有多大。“仔细照料。
”余烬只说了四个字,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他吹熄了油灯,却没有睡,
和衣躺在冰冷的板铺上,听着窗外的雨声。怀里的铜符硌着胸口,
那冰凉坚硬的触感无比清晰。五年前的旧账,汾阳陈氏,军粮,
别信御史……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盘旋碰撞。破局之夜,风雨已至。而他这片死灰,
感觉到了内里重新燃起的第一丝温度,微弱,却顽固。
(第一章完)---第二章接下来的两天,晋阳驿表面恢复了往日的节奏。秋雨时断时续,
官道上泥泞不堪,往来车马稀疏了许多。那个重伤的年轻人时昏时醒,高烧不退,
韩伯用了不少土方草药,才勉强吊住他一丝气息。余烬再没从他口中听到任何清晰的词句,
只有模糊痛苦的呓语。余烬如同往常一样,核对账目,清点马匹草料,
接待偶尔路过歇脚的官吏商旅。那枚铜符被他用油纸仔细包好,
塞进了卧榻下某块松动青砖后的暗格里。他没有再拿出来看,但那些云雷纹的走向,
却仿佛刻在了他脑子里。第三天晌午,雨暂歇,天色灰蒙蒙的。
余烬正在前院看着驿卒修补被风雨打坏的驿旗杆子,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来的只有一骑,马是温顺的栗色老马,马上的人穿着青色圆领常服,头戴四方平定巾,
五十岁上下,面皮白净,三缕长髯,看着像个儒雅文人,唯有一双眼睛开阖间精光隐现。
余烬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分毫,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卑职晋阳驿驿丞余烬,
见过传驿使大人。”来人正是他的顶头上司,晋州传驿使周文焕,
掌管晋州境内所有驿站邮传事务,正七品,对他这个从九品驿丞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
周文焕“嗯”了一声,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不像文官,倒有几分武人的干脆。
他将马缰扔给迎上来的驿卒,目光扫过略显破败的驿站房舍,最后落在余烬身上,
淡淡道:“顺路过来看看。近来驿站事务如何?可有难处?”“回大人,一切如常。
只是秋雨连绵,道路难行,往来公文略少些。”余烬垂首应答,语气恭敬。周文焕背着手,
踱步走进驿站正堂,在简陋的木椅上坐下。驿卒奉上粗茶,他端起来吹了吹浮沫,并不喝。
“前几日,是不是有一队军驿路过?还留了个伤患?”余烬心头一紧,知道正题来了。“是。
亥时三刻到的,持八百里加急传符与晋州都督府公文,已当夜安排递送下一站。
另有一重伤旅客同行,说是都督府让捎带的,至今未醒,在偏房将养。”“哦?
”周文焕放下茶碗,看向余烬,“此人身份可查明?所患何疾?莫要招惹是非。
”“尚未查明身份。是旧伤崩裂,兼染风寒,高烧不退。韩伯在照料。
”余烬回答得滴水不漏。周文焕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
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余驿丞办事,一向稳妥。不过,非常时期,还是要多加小心。
近来朝中似有风声,都察院可能要派御史巡查地方,尤其是北境诸州,粮秣、军备、邮驿,
都是巡查重点。你我虽位卑,却也身处要害,不可不慎。”“大人教诲的是。”余烬应道。
“那个伤患,”周文焕话锋一转,“既身份不明,又重病缠身,长期滞留驿站恐有不妥。
这样,我回头让县里惠民药局派个大夫来看看,若还是不行,就挪到县里空舍安置吧,
总比在你这里耽误强。”余烬知道,这是要伸手把人控制过去了。
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大人体恤,卑职感激。只是此人伤重,移动恐有性命之虞。
且毕竟是都督府交代稍带的人,是否等其稍缓,或请示过都督府再……”周文焕摆摆手,
打断他:“都督府日理万机,哪会记得这等小事?本官既管着邮驿,自有主张。就这么定了,
明后日我便安排人来。”他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回头道,“对了,驿站的过往文书簿册,尤其是最近半年的,整理一下,我过几日派人来取,
核查之用。”“是。”余烬躬身送他出门上马,直到周文焕的身影消失在官道拐角,
他才缓缓直起腰,眼神一片沉冷。过几日来取簿册?怕是今晚连夜整理“妥当”都来不及。
周文焕此行,名为巡视,实为警告,更是要接管那个重伤的年轻人,
甚至可能想从驿站文书里找到什么蛛丝马迹。都察院御史要来的消息,
恐怕也是故意放出来的,意在搅浑水,或者敲打某些人。回到房间,余烬**片刻,
起身从卧榻下取出那枚铜符,又走到堆放杂物的柴房一角,那里有一个旧木箱,
装着一些前任驿丞林仲平留下的杂物,一直没人动过。他打开箱子,
在几本旧书和破损的文具下面,找到一个扁平的油布包。
里面是几本边缘已经磨损卷曲的账册副本,还有一些零散的纸片,字迹是林仲平的。五年前,
林仲平就是因为坚持核查一批军粮的入库数字与实际损耗不符,屡次上报,
最终反而被扣上“账目不清、亏空军资”的罪名流放。这些是他私下备份的部分材料,
当时匆忙藏匿,后来余烬接管驿站才找到,一直没敢轻易示人。余烬翻动着那些泛黄的纸页,
目光在一行行枯燥的数字间逡巡。忽然,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页的边缘注脚上,
那里有一行林仲平用极小的字写的备注:“腊月初七,黑山镇仓,平账差额三百石,
凭陈府二管家手条,无都督府勘合。”黑山镇,是晋阳驿往北六十里的一个军粮中转仓。
陈府,自然是汾阳陈氏。“无都督府勘合”,意味着这笔三百石粮食的调拨,
绕过了正规的军方手续。铜符,军粮,陈氏,别信御史,
周文焕的异常关切……这些散落的珠子,似乎被一根模糊的线隐隐穿了起来。
余烬将账册副本重新包好藏起,拿着铜符回到自己房间。他关紧门窗,就着窗外昏暗的天光,
用一把小镊子,极其小心地清理铜符云雷纹凹槽里的血垢。一点点,一层层,污垢剥落,
那些极其微小的刻痕逐渐显露出来。不是字,是两组长短不一的横线刻痕,一组在虎头位置,
一组在虎尾位置。余烬对这类标记并不陌生,驿站传递某些特殊密信时,
也会用类似方式做暗记。这更像是一种编号或者校验码。那么,这铜符本身可能是一个凭证,
或者钥匙,对应着某处存放的东西。年轻人拼死带着它,要报信给东宫,
信的内容必然与铜符指向的东西相关。必须去黑山镇仓看看。不能等周文焕把人接走,
把水彻底搅浑。余烬迅速定下计划。以例行巡检周边驿站附属设施为由,去黑山镇仓一趟,
合情合理。他立刻叫来赵大和韩伯,交代自己明日要去北面几个递铺和马棚查看,
驿站事务由赵大暂代,伤者继续由韩伯照料,务必小心,除了韩伯,任何人不得接近那间房。
他又取出一点散碎银子,让赵大去市集买些精料和好酒,明日若周文焕派的人来,尽量招待,
拖延时间。安排妥当,已是黄昏。余烬草草吃了点东西,
开始准备明日出行的一应物品:驿丞的凭证,纸笔,测量步尺,水囊干粮。
他将铜符用细绳穿了,贴身挂在脖子上,藏在衣内。夜里,他又去偏房看了一眼。
年轻人依然昏迷,气息微弱,但脉搏似乎比前两日稳了一丝。韩伯说灌下去的药起效了,
今晚是关键。余烬站在床前,看着那张陌生的、被伤病折磨得脱了形的脸。你到底是谁?
带来了怎样的秘密,又背负着怎样的追杀?没有答案。只有窗外呜咽的风声。第二天一大早,
天色未明,余烬便牵了驿站一匹脚力尚可的健马,独自出了晋阳驿,向北而行。官道泥泞,
马蹄踩上去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深秋清晨的寒气浸骨,他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袍,
呵出的气在面前凝成白雾。六十里路,快马加鞭,不到两个时辰便看到了黑山镇的轮廓。
那与其说是个镇,不如说是个依托军仓形成的大屯子,土坯房低矮杂乱,
唯一显眼的建筑便是镇子西头那一片高墙围起来的仓廒,门前有兵丁值守。
余烬在镇外找了个简陋的茶摊歇脚,吃了自带的干粮,观察了片刻。
进出仓门的多是穿着号衣的仓夫和押运的兵丁,也有零星几个穿着体面、像是管事模样的人。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牵着马向仓门走去。值守的兵丁拦住了他。余烬出示了驿丞的腰牌,
说明来意:“晋阳驿驿丞,例行巡检沿途递铺、马棚及关联仓廒设施,
查看是否有需修缮或补给之处,以备邮传畅通。”这套说辞是驿丞职责范围内,虽不常进行,
却也挑不出毛病。兵丁进去通报,过了好一会儿,
才出来一个穿着深蓝色棉袍、头戴瓜皮小帽、留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人,眯着眼睛打量余烬,
态度不冷不热:“原来是余驿丞。在下姓胡,是这里的仓监。不知驿丞要查看哪些设施?
仓廒重地,多有不便。”“胡仓监。”余烬拱手,“只是看看仓外墙垣、排水沟渠,
以及仓内马厩、水井等公用之处,确保邮驿系统关联部分无恙,不会进入储粮区域。
”胡仓监“哦”了一声,侧身道:“那请吧。不过有些地方正在清点,还请驿丞脚步快些,
莫要打扰公务。”余烬跟着胡仓监进了仓门。里面院子颇大,地上铺着青砖,
却沾满泥泞和散落的草屑。几十座高大的仓廒排列整齐,有些仓门紧闭,有些敞开着,
仓夫们正扛着粮袋进进出出。空气里弥漫着谷物灰尘和牲口粪便混合的气味。
胡仓监领着余烬沿着墙根走,敷衍地指指点点。余烬看似随意地观察,
实则留意着仓廒的编号、守卫的分布、车辆的往来方向。经过一处看起来较旧的仓廒时,
他瞥见仓门旁挂着的木牌上写着“甲字七号”,门上新旧两把锁,
门缝下却有些新鲜的、不同于谷物灰尘的深色粉末痕迹。“胡仓监,这甲字七号仓,
似乎最近出入颇频?”余烬状似无意地问道。胡仓监眼皮一跳,干笑道:“余驿丞好眼力。
这里存放的是一些陈年杂粮,最近在倒仓晾晒,准备处理掉。”余烬点点头,不再多问。
又走了一段,路过马厩和水井,他认真查看记录,仿佛真的在履行巡检职责。
胡仓监明显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余驿丞,看得差不多了吧?后面还有公务。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破旧号衣的老仓夫,抱着一捆苫布从旁边走过,脚下一滑,
差点摔倒。余烬伸手扶了一把。老仓夫连声道谢,抬起头时,浑浊的眼睛与余烬对视了一瞬。
余烬看到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一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胡仓监皱眉呵斥:“老孙头,
毛手毛脚的,还不快去干活!”老仓夫唯唯诺诺地抱着苫布快步走了。巡检草草结束,
胡仓监几乎是将余烬送出了仓门,态度比来时更冷淡几分。余烬也不在意,拱手告辞,
牵着马离开。他没有立刻走远,而是在镇子里看似随意地转了一圈,
最后又回到了那个简陋的茶摊,要了一碗热茶,慢慢喝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仓门方向。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看到那个老仓夫,提着个空麻袋,低着头从仓门旁的侧门出来,
像是要去买什么东西。余烬放下茶钱,远远跟了上去。老仓夫在镇子里七弯八绕,
最后走进一条偏僻的后巷,在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前停下,掏出钥匙开门。余烬看看左右无人,
快步上前,在门即将关上时,伸手抵住了门板。老仓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余烬,
脸色变了变,低声道:“你……你怎么跟来了?”“老伯,借一步说话。”余烬语气平和,
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他侧身挤进门内,反手将门掩上。屋内狭小昏暗,只有一张土炕,
一个破柜子,灶台冷清。老仓夫紧张地看着他:“驿丞大人,我……我就是个看仓的老头子,
什么都不知道。”余烬从怀里摸出几十个铜钱,放在炕沿上。“老伯,我不问你别的。
只想问一句,甲字七号仓,最近出的‘陈年杂粮’,
是不是都用那种车辙特别深、篷布捂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拉走的?
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频繁的?”老仓夫看着那些铜钱,又看看余烬平静却坚定的眼神,
嘴唇哆嗦了几下。他走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了看,才转回来,
声音压得极低:“大人……您既然看出来了,我也瞒不住。是有这么回事,
从……从今年夏末就开始了,不是杂粮,是新粮!隔三差五,半夜里来车拉走,不让点灯,
不让靠近。拉粮的不是军里的人,穿的是……是那种家丁护院的衣服,车也不是官车。
”“记不记得,大概五年前的腊月,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事情?三百石粮,凭手条拉走,
没走正规勘合?”余烬追问,心跳微微加速。老仓夫皱着眉头回忆,半晌,猛地点头:“对!
对!是有这么一回!那年特别冷,腊月里,也是半夜,来了几辆大车,
领头的是个管家模样的人,拿着手条,胡监当时亲自开的仓……事后还叮嘱我们不许乱说。
大人,您怎么知道?”余烬没有回答,只是问:“拉走的粮食,最终运去哪里,
老伯可有耳闻?”老仓夫摇头:“这我真不知道。车出了镇子就往北边山里去了,
那边岔路多,谁知道去哪儿。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有一次我早起捡柴,
远远看到一辆回来的空车,车帮子上沾着些……些黑黄色的泥,还有点腥气,
不像咱们这边的土,倒像是……像是北边沼泽地那种淤泥。”北边沼泽地?晋州以北,
过了边境,是连绵的荒原和零星沼泽,并非产粮区,也非军事要塞密集之处。
大批粮食运往那里做什么?余烬心中疑云更重。他谢过老仓夫,
叮嘱他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今日之事,然后迅速离开了。回程的路上,余烬心绪不宁。
黑山镇仓的线索,印证了林仲平账册上的记录,也说明这种非正常调粮的行为持续已久,
且很可能与陈氏有关。但粮食的去向成谜,北边沼泽地能有什么?天色渐晚,归心似箭,
余烬催马快行。距离晋阳驿还有二十里处,官道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林间光线昏暗,
马蹄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突然,侧方林中响起一声尖锐的唿哨!余烬心头一凛,不及细想,
猛地一勒缰绳,同时俯身贴向马颈。“嗖嗖”几声,几支弩箭擦着他的后背和马鞍飞过,
钉在前方的树干上,箭尾兀自颤动。“唏律律——”马匹受惊,人立而起。
余烬死死抓住缰绳,控制住坐骑,目光急扫。两侧林中,影影绰绰冒出七八条黑影,
手持刀剑,蒙着面,一言不发地包抄上来。是冲他来的!在晋阳驿外截杀,好大的胆子!
余烬没有携带长兵器,只有腰间一把用来防身的短刀。他拔出短刀,心知不可恋战,
猛夹马腹,想冲出包围。两名蒙面人已经抢到前方,挥刀砍向马腿。就在这时,
另一侧的林子里,传来一声断喝:“贼子敢尔!”一道灰影如鹞鹰般掠出,
手中一根齐眉短棍带着风声,横扫向那两名砍马腿的蒙面人。那两人猝不及防,
只得回刀格挡,“铛铛”两声,被震得连连后退。灰影落地,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
身形精悍,短衣打扮,脸上带着江湖风尘之色,眼神却很亮。他挡在余烬马前,短棍一摆,
对余烬快速道:“朋友,先走!”余烬来不及多想,趁机一抖缰绳,从缺口冲了出去。
身后传来兵刃交击声和闷哼声。他冲出几十丈,回头看去,
只见那灰衣汉子一根短棍舞得泼水不进,独自拦下了大部分蒙面人,且战且退,
向着另一个方向引去。余烬咬了咬牙,没有停留,继续催马狂奔,直到出了树林,
又跑出数里,确信无人追来,才稍稍放缓速度。他心跳如鼓,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是谁要杀他?周文焕?陈氏?还是因为他今天去了黑山镇仓,打草惊蛇?
那些蒙面人训练有素,不像是普通山匪。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灰衣汉子,是谁?为何要救他?
带着满腹疑虑和一身冷汗,余烬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赶回了晋阳驿。驿站里灯火通明,
却透着一股不寻常的紧张气氛。赵大迎上来,脸色发白:“头儿,您可回来了!
下晌传驿使大人派了人来,说是接那位伤患去县里医治,我们按您吩咐的,好酒好菜拖着,
可后来……后来县尉亲自带人来了,硬是把人带走了!韩伯拦了一下,还被推了个跟头。
”余烬心中一沉。周文焕动作好快!或者说,他背后的势力动作好快。“人呢?带去哪里了?
”“说是送去县里的惠民药局,可……”赵大压低声音,“我让机灵的小五偷偷跟着看了,
根本没进药局,直接抬进县衙后门去了!”进了县衙,那便是羊入虎口,生死难料了。
余烬握紧了拳,指甲陷进掌心。那个年轻人,恐怕凶多吉少。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先去看望了扭伤脚的韩伯,安抚了几句。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
疲惫和挫败感如潮水般涌来。线索似乎又断了。人被抓走,黑山镇仓那边恐怕也已惊动,
打草惊蛇。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余烬悚然一惊,抓起短刀,
悄声走到窗边,侧耳倾听。窗外传来压得极低的、略带沙哑的声音:“余驿丞,林中一面,
可否开门一叙?”是那个灰衣汉子的声音!(第二章完)---第三章余烬迟疑了一瞬,
手中短刀握紧,另一只手轻轻拨开了门闩。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一道灰影闪身而入,
反手又将门掩上。油灯的光照亮了来人的脸。正是傍晚林中出手相助的那个汉子,
此刻他额角有一道浅浅的血痕,灰布短衣上也有几处破损,沾着泥土草屑,但眼神依旧清亮,
行动间并无大碍。他进门后先对余烬抱了抱拳,动作干脆利落。“在下沈知节,游历四方,
路见不平而已。让余驿丞受惊了。”他自报家门,语气坦荡。余烬没有放松警惕,
指了指屋内唯一的凳子:“沈壮士请坐。多谢傍晚援手之恩。不知壮士为何出现在那里,
又为何知晓余某姓名、寻至此地?”他刻意强调了“寻至此地”。沈知节笑了笑,也不客气,
坐下道:“我本在附近访友,无意间见那伙人鬼鬼祟祟埋伏林间,不像善类,便留了心。
后来见他们目标是驿丞你,便出手了。至于姓名……”他从怀里掏出一小片麻布,递给余烬,
“是从一个被我所伤的贼人身上搜到的,上面用炭条写着‘晋阳驿余烬’。”余烬接过麻布,
上面果然歪歪扭扭写着他的名字,字迹粗陋。这更证实了袭击是冲他来的,且有备而来。
“那些是什么人?沈壮士可曾看清?”余烬问。“身手不弱,配合有度,
像是大户人家蓄养的私兵或者死士,不像是普通江湖人或山匪。他们见事不可为,撤得很快,
没留活口,也没留下明显标识。”沈知节分析道,随即看向余烬,
“余驿丞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或者……身上带着不该带的东西?”余烬心中念头飞转。
这个沈知节出现得太过巧合,身手不凡,言谈间对官场私兵似乎也有所了解。是敌是友?
是真仗义还是另有所图?“余某区区驿丞,能得罪什么人?许是贼人认错了目标。
”余烬含糊道,转而问,“沈壮士接下来有何打算?”沈知节正色道:“我本欲继续游历,
但见此事蹊跷。那些人不达目的,恐怕不会罢休。我虽与驿丞素昧平生,
却也不忍见宵小害人。若驿丞不弃,我愿在左近盘桓几日,或许能帮上些忙。我行走各地,
三教九流的朋友也认得一些,打听消息也方便些。”他这话说得恳切,
又确实对余烬有救命之恩,余烬一时难以拒绝。而且,他眼下孤立无援,
周文焕、陈氏、甚至可能还有未知的敌人都在暗中窥伺,多一个助力,
哪怕是来历不明的助力,或许也能多一线生机。最重要的是,沈知节提到“打听消息”,
这正中余烬下怀。“如此,便有劳沈壮士了。”余烬拱手,算是默许了他的留下,
“只是驿站简陋,恐委屈壮士。”“江湖人,天为被地为席,有处遮风挡雨便好。
”沈知节爽快道。余烬安排沈知节在驿站一间空房住下,对外只说是远房亲戚来投奔,
暂住几日。沈知节也很快与驿卒们混了个脸熟,他为人豪爽,力气又大,
帮着修补房屋、铡草喂马,很是勤快,倒让驿卒们对他印象不错。然而,
余烬心中的疑窦并未消除。他暗中观察沈知节,发现此人虽然看似粗豪,实则心细,
对驿站内外的人事观察入微,偶尔谈及各地风物见闻,对官场吏治、民生利弊颇有见解,
不似寻常江湖客。两天后的夜里,余烬正在房中对着林仲平的旧账册和那枚铜符苦思,
沈知节敲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酒壶和两个粗陶碗。“长夜漫漫,驿丞可愿共饮一杯?
”沈知节笑道。余烬收起东西,点了点头。两人对坐,沈知节倒上酒,是市集上常见的浊酒,
气味辛辣。几口酒下肚,沈知节忽然道:“余驿丞,我这两日在市井间走动,听到些风声。
”余烬抬眼看他。“都说朝廷要派御史来晋州巡查,尤其是查北境军备粮秣。汾阳陈氏那边,
似乎动静不小,连着好几日都有马车深夜进出府邸。”沈知节压低声音,“还有,
县衙大牢里,前几日确实关进去一个重伤的年轻人,但听说……没熬过两天,就‘病逝’了,
尸首连夜处理了。”余烬握碗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果然……灭口了。
那年轻人带着的秘密,随着他的死,似乎又被埋进了土里。愤怒和寒意交织着涌上心头。
沈知节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道:“另外,我还打听到一件事,或许与驿丞遇到的袭击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