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守义，今年五十八。都说男人五十一枝花，可我这枝花，大概是开在了粪堆上，
还没等露瓣儿，就先被熏蔫了。我的人生，就像A市郊区那条常年淤积的臭水沟，
浑浊、沉闷，偶尔飘上来几个臭虫和蟑螂，就是生活给我制造的“惊喜”。
年轻那会儿家里穷得叮当响，别说彩礼，就是请媒婆吃顿像样点的饭都凑不出钱。
眼看着村里同龄的男人一个个都抱上了娃，我还是光棍一条，我急得上蹿下跳。
直到三十八岁那年，我才托人从南边“娶”回来一个女人。她也是个苦命人，
家里人嫌她生不出儿子，要把她卖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鳏夫，她就跟着同乡跑了出来。
她说她叫阿莲，喜欢吃辣。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汉子，闻着辣椒味都打喷嚏，
但为了留住这个家，我硬是逼着自己硬吃。呛得眼泪直流的时候，我就想，不就是辣么，
总比一辈子打光棍的滋味好受。两年后，阿莲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我给他取名“张大发”，
盼他以后能发财，别像我这么窝囊。又过了两年，老二出生，叫“张大富”。四十岁那年，
老三“张俊毅”也呱呱坠地还找镇上的教书先生起了个好名字。那几年，
是我这辈子最像人样的时候。我四十岁，有了老婆，还有了三个儿子。
每次从工地上拖着一身泥浆和疲惫回家，看到桌上那盘红彤彤的辣椒炒鸡蛋，
听到屋里孩子们的哭闹声，我都觉得，这辈子值了。
哪怕我这辈子都吃不惯那股钻鼻子的辣味，但有家的感觉是暖的。可好景不长，
臭水沟终究是臭水沟。儿子们渐渐长大，这个家也开始变味。大儿子张大发，
完美地避开了我所有的优点，把我骨子里的那点不着调学了个十成十。
他没学会我在工地上挥汗如雨搬砖的踏实劲儿，却学会了怎么在牌桌上一掷千金。
他花钱如流水，还好赌成性。我辛辛苦苦在工地搬一个月砖挣的五千块，
还不够他还一夜的赌债。催债的电话打到我手机上，骂我是“老不死的”，
我只能低声下气地求人家宽限几天。二儿子张大富，不好赌，但贪玩。
他觉得我这个搬砖的爹丢人，整天跟一群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混在一起，
在镇上惹是生非，他们管那叫“江湖义气”。前些日子，就为了争一个KTV里的果盘，
他跟另一帮小混混打了起来。结果呢？人家直接找到家里，七八个人，拎着钢管。
我跪在地上求他们，把家里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可他们还是当着我的面，
硬生生地打断了大富的一条腿。那天，大富的惨叫声，比工地上切割机的声音还要刺耳。
小儿子张俊毅，是他们中最不一样的。他聪明，学习好，是我们老张家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
可他也是离我最远的一个。但是他打心底里瞧不起我这个一身汗臭味的爹。我记得有一次，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三轮车去给他送生活费，
在校门口碰见他和几个穿着光鲜的同学走在一起。他看见我，眼神躲闪了一下，
然后像不认识一样，加快脚步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伸出去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我知道，我在他眼里，就是个甩不掉的污点。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阿莲。
那天我从工地回来，发现家里静得可怕。桌上没有那盘熟悉的麻婆豆腐，
只有一张被撕掉一半的日历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走了，别找我。
”我冲进卧室，衣柜是空的，床头柜的抽屉被拉开，
里面那个我用来藏钱的铁皮盒子也不见了。我疯了一样翻遍了整个屋子，
最后发现我全部的家当——一张皱巴巴的一百元，三张十块，一个五块的硬币，
还有六个一毛的钢镚全都没了。一百三十五块六毛，她连那六毛钱都没给我留下。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突然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我这一辈子，
到底图了个什么？生活就是个巨大的泥潭，我拼命往上爬，却总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按住，
越陷越深。但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张守义这辈子是窝囊，可我还没死。
只要我还能搬得动砖，我就得活下去。我没告诉儿子们阿莲卷钱跑了，只说她回娘家了。
大发和二富根本不在乎，俊毅或许猜到了，但他什么也没问。但我心里知道这个家早就散了。
我继续每天天不亮就去工地，天黑透了才回来。汗水顺着额头的皱纹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工友们都说我像头不会累的老黄牛，他们不知道，我不是不会累，我是不敢停。我一停下来，
那股铺天盖地的绝望，就能把我整个吞下去。也许是老天爷觉得我这辈子太苦了，
想给我这碗苦药里撒点糖精。就在我以为人生就会这样烂到底的时候，我遇到了王家巧。
那是一个冬天，A市下了第一场雪。工地上停了工，我揣着一百多块钱，
找了家最便宜的网吧**。暖气开得很足，我缩在角落的沙发上，
比家里那四面漏风的破房子暖和多了。闲着无聊，我点开了一个很多年前注册过的聊天室。
里面的头像五颜六色地闪着，名字一个比一个花哨。
我看着自己那个灰色的默认头像和“老张”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自嘲地笑了笑。就在这时，
一个叫“孤独的狐狸”的头像主动给我发了条消息：“你好，外面下雪了，你那里冷吗？
”我愣了一下，敲下几个字：“还好，网吧里有暖气。”就这样，我们聊了起来。
她说她姓王，叫王家巧。我心想，这名字真好听，一听就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女人。
我们每天都在网上分享生活的点滴。我跟她说我今天搬了多少砖，
吃了几个馒头；她跟我说她今天养的花开了，邻居家的猫又来讨食了。她的文字里，
总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独和寂寞。她说她像一只在冬天里迷了路的狐狸，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看着屏幕上的这句话，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我们俩，
就像两块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冰，碰到一起，竟然奇迹般地感到了一丝温暖。
我开始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想给她一个家，一个温暖的港湾，让她这只孤独的狐狸，
有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聊了大概一个月，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约她见面。
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在输入框里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心一横，发了出去：“家巧，
我们……见个面吧？”没想到，她很快就回复了：“好。
”我把见面的地方定在了一家重庆小面馆。我想着，她那么冰冷的内心，
最适合来一碗**辣的红油面来温暖了。那家店不贵，一碗面十五块，我还能请得起。
见面前，我特意去澡堂搓了个澡，换上了我最好的一件外套——虽然袖口已经磨得起了毛边。
我对着镜子，把花白的头发梳了又梳，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别像个刚从土里刨出来的老农民。我提前半小时到了面馆，选了个靠窗的位置。
心跳得像打鼓一样，比第一次上工地扛水泥包还紧张。
就在我快要把桌上的醋瓶子看出一个洞的时候，一个身影推门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深紫色的呢绒大衣，围着一条米白色的围巾，头发也有些花白，
但在脑后挽成了一个温婉的发髻。她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年轻，眼角的皱纹像一圈圈的年轮，
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可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是她。她四处张望着，
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微微一笑。那一笑，慈祥又动人，仿佛冬日里最暖的那一缕阳光，
瞬间照亮了我这间破败不堪的心房。“你是……老张？”她轻声问。“我是张守义。
你就是……家巧吧？”我噌地一下站起来，差点把凳子带倒。她点点头，在我对面坐下。
我们点了两碗最辣的重庆小面。面端上来，红油滚滚，香气扑鼻。我看着她被辣得鼻尖冒汗，
嘴唇红润的样子，心里突然觉得无比踏实。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那个能够拯救她的人。
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在我看来，都是生活的沉淀，是需要我用余生去抚平的痕迹。
那顿饭之后，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们一起去逛公园，看夕阳；一起去菜市场，
为了一毛钱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她还会来我那个破旧的小院，帮我收拾屋子，
种上几盆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她从不问我那三个儿子的事，也从不嫌弃我穷。
她说她就喜欢我身上的踏实劲儿。有一天，她看着我因为常年搬砖而变形的手，
心疼地掉了眼泪。她说：“守义，别去工地了，太辛苦了。”我握住她的手，
那是我第一次主动碰她。她的手很凉，也很软。我说：“家巧，我得挣钱，我想给你一个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