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甲宫旧事
承乾二十九年，初春。
京城的寒气还未散尽，墙角却已冒出些许嫩绿的草芽。田禾端着一簸箕刚晒好的药材从后院走出来，正听见隔壁院子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还有车轮碾过青石的细微响动。
那是半个月前新搬来的邻居，一位从江南来的公子。巷子里的三姑六婆早就传遍了，说这位公子姓武，名城竹，家底颇丰，只因身有沉疴，不良于行，特来京城寻名医调养。说得再多，也无非是叹一声“可惜了”。
田禾原本也这么觉得，直到今天。
她养的那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雪球”，平日里温顺，却最怕生人。方才不知被什么惊了，竟一跃翻过了两人高的院墙，蹿进了隔壁院子。
“雪球！”田禾心里一急，放下簸箕，也顾不得礼数，推开自家院门就跑了出去，抬手便敲响了隔壁那扇紧闭的朱漆木门。
来应门的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仆，听了田禾焦急的说明，侧身让她进去。院子比田禾家的大上不少，却没什么人气，只廊下放着几盆半死不活的兰草。而她的雪球，此刻正蜷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坐在一架木制的轮椅上，背对着她，身影清瘦，披着一件月白色的软毛斗篷。
“这位姑娘，可是在寻它？”声音响起，清润温和，带着明显的江南口音，像春日化开的雪水。
轮椅缓缓转过来。
田禾呼吸一窒。
她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脸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薄唇几乎没什么血色，可眉眼却像是工笔画细细描摹出的，清隽至极，尤其是那双眼睛，瞳仁极黑，看过来时，仿佛含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又仿佛沉淀着化不开的疲惫与清冷。
江南果真是出美人啊。田禾脑海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可惜，这样一位隽美无双的公子，偏生不良于行……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毯子覆盖下的双腿上，一丝同情油然而生。
“是我的猫，惊扰公子了。”田禾赶忙上前，伸手想去接猫。
谁知，雪球在她怀里受了惊吓，又被陌生人抱着，此刻回到主人怀里，非但没有安静，反而应激似的，伸出爪子就在那月白色的斗篷上挠了一下，虽未伤及皮肉，却勾断了几根丝线。
田禾惊呼一声，武城竹却只是微微蹙了下眉，抬手轻轻拂了拂斗篷，语气依旧平和：“无妨，小家伙受了惊。”
就在这时，田禾怀里的雪球不安分地扭动，后腿一蹬，竟直直踹向武城竹毫无知觉的腿！
“小心！”田禾下意识地想用身体去挡，已是来不及。
轮椅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撞得向后滑了半尺，武城竹的上身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他闷哼一声，手紧紧抓住了轮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田禾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又是愧疚又是焦急，连忙放下猫，上前一步想扶住他：“公子，你没事吧？对不住，对不住！这孽畜！”
猫早已溜得无影无踪。
武城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点笑意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他摆了摆手，声音低了几分：“不碍事。姑娘请回吧。”
田禾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因隐忍痛苦而显得更加幽深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那老仆已经上前一步，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我…我明日送些安神的药汤来给公子赔罪！”田禾丢下这句话，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清冷的院子。
回到自家院中，她的心还在砰砰直跳。一半是因方才的意外，另一半，却是为那双眼睛。
那样一双眼睛，不该是这样死气沉沉地困在一架轮椅上。
傍晚，田禾在自家药柜前配药，心里还想着隔壁那位公子苍白的面容。父亲出诊未归，院子里静悄悄的。她选了几味宁心安神的药材，准备明日送去。
夜色渐深。
田禾睡得并不踏实，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还有极轻微的、像是重物移动的模糊声响。她翻了个身，只当是风声，或是野猫路过，并未深想。
她不知道的是，一墙之隔，那位白日里连猫儿一蹬都承受不住的病弱公子，此刻正褪去那身月白斗篷，仅着利落的黑色中衣，稳稳地站在窗前。身影挺拔如竹，哪里有一丝不良于行的模样。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锐利如鹰隼，投向的，正是皇城中心，那座象征着罪罚与囚禁的——龟甲宫的方向。
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了他几不可闻的低语。
“京城，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