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一中有三栋教学楼，呈“品”字形排列。最高的那栋是实验楼，楼顶的天台常年锁着，除非有天文社活动才会开放——但天文社已经名存实亡三年了。
陆烬知道另一条路。
艺术楼侧面的消防梯，锈迹斑斑但很结实，爬上去再翻过一道矮墙，就能到实验楼的天台。那里很少有人来，因为正门确实锁着，教导主任偶尔会检查。
但对陆烬来说，那不是问题。
周二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他找了个借口溜出来——其实也没人管他，他不在教室里大家反而自在些。
消防梯在楼体背阴面，下午的光照不进来，铁架子摸上去冰凉。陆烬一步两级，动作熟练得像爬过无数次。爬到顶时，他单手撑住平台边缘，轻松翻了上去。
天台上视野豁然开朗。
傍晚的风迎面吹来，带着初夏特有的温热和草木气息。从这里能看到半个校园：红色的跑道，绿色的球场，教学楼里一排排亮着灯的窗户。远处是城市的天际线，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的金红色光芒。
但陆烬没看风景。
他径直走向天台东北角，那里堆着几个废弃的防水材料箱，箱子后面，有一个用旧木板和防水布搭起来的简易小窝。
“煤球。”他压低声音喊。
黑色的小脑袋从窝里探出来。
是只黑猫，通体乌黑，只有四只爪子是白的，像穿了四只小袜子。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看见陆烬时，瞳孔瞬间放大。
“喵。”
煤球轻盈地跳出来，绕着陆烬的脚踝蹭了一圈，尾巴高高翘起。
陆烬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早上从食堂顺的几块水煮鸡胸肉。他把肉撕成小块，放在一个干净的塑料盖子上。
煤球低头吃起来，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陆烬盘腿坐在地上，看着猫吃东西。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乱，他也没管。
这是他的秘密基地。
也是唯一一个，他不需要绷紧神经的地方。
煤球是半年前出现的。那天下大雨，陆烬躲在天台抽烟，听见箱子后面有微弱的叫声。他走过去，看见这只湿透的小猫缩在角落里，瘦得能看到肋骨。他把烟掐了，脱下外套把猫裹起来，去校门口便利店买了火腿肠。
后来就有了这个小窝，有了定期投喂。
周浩不知道，老师不知道，全校没人知道。凶名在外的校霸陆烬，每周会来天台喂一只流浪猫。
煤球吃完最后一块鸡肉，舔了舔爪子，然后跳到陆烬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下。
陆烬没动，任由它趴着。猫的体温透过校服裤子传来，温热，柔软。
他抬头看向天空。晚霞正在褪色，东边的天际已经出现了第一颗星，很淡，但确实在那里。
又想起了那个梦。
破碎的星光，坠落感，还有那种……仿佛被整个宇宙抛弃的孤独。
煤球忽然抬起头，耳朵动了动，警惕地看向天台入口方向。
陆烬也听见了——脚步声。
很轻，但确实在靠近。
他皱眉。不应该有人知道这里的。他迅速把煤球放下，站起身，脚步声停在矮墙另一侧。
然后，他看见一只手搭上了墙沿。
纤细，白皙，手腕上戴着一个简单的银色手环。
下一秒，林晚星翻了过来。
动作算不上利落，甚至有点笨拙——她先把书包扔过来，然后手脚并用地爬，校服裙摆蹭到了灰。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陆烬站在原地，没说话。
林晚星站稳，拍了拍手上的灰，抬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她眨了眨眼，脸上没有惊讶，反而有种“果然在这里”的了然。
“下午好，陆烬同学。”她说，语气自然得像在教室走廊上打招呼。
煤球从陆烬腿后探出头，好奇地看着新来的人。
林晚星的视线立刻被吸引过去。她眼睛亮了亮，蹲下身，朝煤球伸出手：“你好呀。”
煤球嗅了嗅她的指尖，然后——出乎陆烬意料——它竟然走过去，蹭了蹭她的手。
陆烬：“……”这猫平时除了他，谁都不让碰。
“它叫煤球吗？”林晚星问，手指轻轻挠着猫的下巴。煤球舒服地眯起眼。
“你怎么知道这里？”陆烬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冷。
林晚星站起身，指了指艺术楼：“我在对面美术教室练素描，从窗户看到你爬消防梯。有点好奇，就跟过来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陆烬不信。
美术教室在艺术楼四楼，确实能看到这边的消防梯。但问题是——谁会那么巧正好在窗边？又为什么好奇到跟过来？
“这里不欢迎外人。”他说。
林晚星没接话，反而转身走向猫窝。她看了看那个简陋但结实的小房子，又看了看地上的塑料盖子，上面还有鸡肉残渣。
“你照顾它很久了。”她用的是陈述句。
陆烬没回答。
林晚星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猫粮。她倒了一些在盖子上，煤球立刻凑过去。
“你怎么会带猫粮？”陆烬皱眉。
“早上来学校的路上，看到它在围墙边。”林晚星蹲着，看着猫吃东西，“我想它可能需要食物，就去便利店买了点。店员说这是口碑比较好的牌子。”
她说得很自然，但陆烬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太巧了。一切都太巧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和第一天问的时候一样，但语气里多了一些别的——困惑，或许还有一点点的……动摇。
林晚星抬起头看他。
夕阳的余晖正好落在她脸上，把她整个人镀上一层暖金色。她的眼睛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澈，陆烬甚至能看见自己映在里面的倒影。
“我不想干什么。”她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只是觉得，会照顾流浪动物的人，应该不会太坏。”
陆烬愣住。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带起她一缕碎发。空气中飘着猫粮的香味，还有远处传来的、隐约的放学**。
煤球吃饱了，伸了个懒腰，跳回陆烬脚边，蹭了蹭他的裤腿，然后钻回窝里，只露出一个黑色的尾巴尖。
沉默在蔓延。
陆烬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习惯了对抗，习惯了警惕，习惯了把所有人都推开。但眼前这个人——她不害怕他，不嫌弃他，甚至好像……能看穿他坚硬的壳，触碰到里面那个连他自己都讨厌的、柔软的部分。
这让他不安。
“我要走了。”他转身，朝消防梯走去。
“陆烬。”
他停住，没回头。
“你手上那个创可贴，”林晚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该换了。伤口不透气容易感染。”
陆烬低头，看向右手背。那个浅蓝色的、印着星星图案的创可贴边缘已经卷起来了，确实该换了。
他没回应，继续往前走。
但走到矮墙边时，他听见林晚星又说：“明天我还会带猫粮来。”
陆烬翻墙的动作顿了顿。
然后，他跳了下去，身影消失在消防梯下方。
林晚星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她蹲下身，摸了摸煤球的头。猫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然后，她抬起左手，看向手腕上的银色手环。
表面光滑如镜，但在夕阳某个角度下，能看见上面浮现出一行极小的、流动的数字：
稳定场状态：待机生物读数：正常能量波动：基准水平（-0.2）
她轻轻碰了碰手环侧面，数字消失。
今天下午在美术教室，她确实是从窗户看见陆烬爬消防梯的。但不止如此——手环的监测器在陆烬情绪波动时会发出轻微震动，而就在自习课开始后不久，震动了一次。
她借口去洗手间，跟了过来。
然后看到了他喂猫的样子。
和教室里那个浑身是刺的陆烬完全不同。他蹲在那里，眼神是放松的，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风吹起他的头发，夕阳给他整个人镀上毛茸茸的金边。
那一刻，林晚星的任务报告里那些冷冰冰的数据——“目标Ω-7，危险等级B，需密切监控”——忽然变得苍白。
她收起思绪，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银色设备，外形像老式MP3。她按下侧面的按钮，设备表面亮起微光。
这是便携式扫描仪，能检测能量残留。
她对着猫窝附近的地面扫描了一圈。屏幕上显示的数据很平稳，只有一些微弱的生物热信号（来自煤球）和……
她停下动作。
扫描仪对准了陆烬刚才坐过的位置。
那里有一组异常读数——不是能量波动，更像是某种……“痕迹”。像有人在水面轻轻点了一下，涟漪已经散去，但水还记得被触碰过。
林晚星皱眉。这种残留模式，在培训时的案例库里没有记载。
她记录下数据，关掉设备。
天已经完全黑了，星星一颗接一颗亮起来。远处教学楼里的灯也陆续熄灭，放学时间到了。
林晚星最后看了一眼猫窝，转身离开。
翻过矮墙时，她没注意到，手环表面的指示灯极快地闪烁了一下——绿色，然后恢复常亮。
第二天，周三。
上午的课间，陆烬趴在桌上补觉。昨晚他又没睡好，但不是因为噩梦，而是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天台上林晚星看他的眼神，她说的话，还有她手腕上那个银色手环。
他记得那个手环。第一天她就戴着，很朴素，没什么特别。
但昨天在天台，夕阳照在上面时，他好像看到表面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可能是反光。
也可能不是。
“陆烬。”
他又被叫醒了。
这次不是林晚星，是前排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物理课代表。男生表情有点紧张，但还是递过来一张纸：“老师让你放学后去办公室，补交上周的作业。”
陆烬没接纸：“不去。”
“可是老师说……”
“我说不去。”
课代表讪讪地收回手，转回去了。
陆烬重新趴下，但睡不着了。烦躁感又涌上来，像潮水一样漫过胸口。他想起了物理老师那张总是皱着眉的脸，想起了作业本上一个个鲜红的叉，想起了昨天林晚星在纸条上写的解题步骤——
清晰，准确，仿佛那些复杂的公式在她手里就像搭积木一样简单。
而他，连最基本的变化率都会算错。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
桌角的水杯又开始微微震动。
陆烬猛地睁开眼，盯着杯子。水面泛起细小的涟漪，一圈圈荡开。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放松。
但没用。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上来，越收越紧。耳边开始出现那个低频的嗡鸣，很轻，但确实存在。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温热，柔软。
陆烬浑身一僵。
林晚星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她的手盖在他的手上，指尖刚好触碰到那个卷边的创可贴。
“别着急。”她说，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能听见。
奇怪的是，随着她的话，那种烦躁感真的开始消退。耳边的嗡鸣减弱了，水杯的震动也停止了。
陆烬转过头，看向她。
林晚星已经收回了手，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无意之举。她从笔袋里拿出一个新的创可贴——这次是浅黄色的，印着月亮图案——放在他桌上。
“午休时换了吧。”她说，然后转回头，继续写她的笔记。
陆烬盯着那个创可贴，又看向自己的手。
刚才被她碰过的地方，皮肤还残留着一点温度。
而那种濒临失控的感觉，消失了。
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午休时间，大部分学生去食堂吃饭，教室里只剩零星几个人。
陆烬坐在座位上，拆掉了旧的创可贴。伤口愈合得不错，已经结痂了。他拿起那个新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贴上了。
月亮图案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手机——一个很旧的智能机，屏幕都有裂痕了。他很少用，因为手机在他手里总是容易死机。
但此刻，手机正常开机，信号满格。
他点开浏览器，犹豫再三，输入：“情绪波动会导致电子设备异常吗？”
搜索结果都是一些心理学文章，讲焦虑症、压力管理，没有他想要的。
他删掉，重新输入：“特殊磁场对人体影响。”
这次跳出来一些伪科学网站，讲什么“能量场”“灵性觉醒”，看得他眉头紧皱。
都不是。
他又删掉，盯着空白搜索框发呆。
然后，他鬼使神差地输入了两个字：“晚星。”
搜索结果大多是关于天文学的，还有一首老歌。
他关掉手机，靠在椅背上，看向窗外。
林晚星不在教室。她可能去食堂了，或者图书馆，或者……天台？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陆烬就坐不住了。
他起身，走出教室。
消防梯在正午的阳光下烫手。陆烬爬上去，翻过矮墙，天台上空无一人。
煤球的小窝里，放着一小碗干净的清水，旁边还有没吃完的猫粮。碗是新的，陶瓷的，边缘印着小鱼图案。
不是他放的。
陆烬蹲下身，煤球从窝里钻出来，蹭了蹭他的手。他摸了摸猫的头，视线落在那只陶瓷碗上。
碗底贴着一张便签纸，上面是熟悉的清秀字迹：
“碗是消毒过的。煤球好像更喜欢陶瓷容器。”
没有落款。
但陆烬知道是谁。
他拿起便签纸，对着阳光看。纸张很普通，字迹也很普通。
但就是这些普通的东西——一个创可贴，一张解题纸条，一碗猫粮——正在一点点，悄无声息地，撬开他筑了这么多年的围墙。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带着初夏的热度。
陆烬站在天台上，手里捏着那张便签纸，忽然觉得，有些事情，可能真的开始不一样了。
而实验楼四楼的走廊窗边，林晚星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个银色设备。
屏幕上显示着实时数据：
目标情绪指数：稳定（+0.1）能量场状态：平静稳定器负载：3%（低）
她看着天台上的那个身影，看着他蹲在猫窝前，看着他拿起便签纸。
然后，她按下了记录键。
观察日志补充：目标对善意互动反应积极，防御机制出现结构性松动。建议：维持当前接触模式，避免**。个人备注：今日触碰时，手环稳定器自动激活，中断了目标即将发生的能量溢出。触碰本身似乎具有安抚效果，具体原理待分析。
她收起设备，转身离开窗边。
手腕上的银色手环，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安静地泛着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