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A的雨夜，霓虹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碎裂成千万片流淌的光斑。深夜十一点，
刑侦支队重案组的办公室灯火通明，却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
以及偶尔纸张翻动的窸窣声。空气里弥漫着隔夜咖啡的酸涩、汗液和某种紧绷到极致的焦灼。
白板上，“恒盛资本副总裁赵宏斌遇害案”几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旁边贴满了现场照片——豪华办公室，俯卧在地的西装男子，后脑勺一个干净利落的贯穿伤，
血和脑浆在浅灰色地毯上洇开一朵狰狞的花。
死亡时间被法医精准框定在晚上8点至8点30分之间。林哲站在白板前，
已经站了快一个小时。他个子很高，略瘦，警服衬衫的领口松开了最上面一颗，
袖子挽到小臂，露出清晰的手腕骨节。眼皮微垂着，目光像是凝在了其中一张照片上，
又像是穿透了照片，落在某个虚空里。他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飞镖，
金属尖端偶尔折射出冷冽的光。办公室里其他人，要么对着电脑屏幕皱眉，
要么低声打着电话，没人去打扰他。大家都习惯了组长这种长时间的、雕塑般的沉默，
这通常意味着他脑子里正在把一堆看似无关的碎片，用他那套近乎严苛的逻辑链条强行拼接。
案子很棘手。赵宏斌，恒盛资本的实权人物，今晚八点左右，
被发现死于自己位于市中心恒盛大厦顶层的办公室内。凶器是现场遗失的一把开信刀，
据秘书说那是赵宏斌上个月从一场慈善拍卖会拍来的古董银器。一刀毙命，手法专业且冷静，
没有挣扎搏斗痕迹，财物无损失，排除了随机抢劫。熟人作案，而且是预谋已久的熟人作案，
几乎板上钉钉。最初的怀疑对象很明确：周正阳。宏阳科技的实际控制人，
也是赵宏斌最近半年在“智慧新城”项目上最大的竞争对手兼商业伙伴。两人从合作到决裂，
再到互相指控对方商业欺诈，闹得满城风雨。就在上周，周正阳还曾在一次小型业界沙龙上，
当众指着赵宏斌的鼻子说“你会后悔的”。动机充分，情绪铺垫到位。但问题在于，
周正阳有一个坚硬到令人绝望的不在场证明。晚上7点至9点，整整两个小时，
周正阳在城市B，直线距离超过200公里。他在城市B地标性的云端餐厅“凌霄阁”，
举办了一场半公开的融资晚宴。
宴请了包括潜在投资人、媒体记者和几位**商务部门官员在内的近三十位宾客。
餐厅内外多个高清监控，连同部分宾客自己手机拍摄的片段，
共同勾勒出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周正阳，
从7点05分左右首次出现在餐厅包厢门口迎接客人开始，
到9点晚宴正式散场他站在门口与最后一位客人道别，
期间除了短暂离席去洗手间（有服务生证实其进出时间，且餐厅内部通道监控连贯），
他始终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城市A到城市B，即使乘坐最快的高铁，
单程也需要接近一小时二十分钟，这还不算两端市内的交通时间。飞行时间短，
但加上往返机场、值机、安检、候机，更是远超两小时。理论上，
周正阳绝无可能在晚上8点出现在城市A的凶案现场。“头儿，
”年轻的技术员小陈忍不住打破了寂静，他把一台平板电脑推到林哲面前，
屏幕上定格着“凌霄阁”餐厅包厢的监控画面，时间显示晚上7点48分。画面里，
周正阳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打着暗红色领带，正举着酒杯，
侧身与旁边一位秃顶的投资人谈笑，神情放松，甚至略带一丝意气风发。
“所有监控片段都核实过了，时间戳连续，没有剪辑伪造痕迹。宾客们的证词也基本一致，
周正阳整个晚上谈吐自如，没有任何慌张或者频繁看表的异常举动。
尤其是8点到8点半这个死亡时间段里，至少有十几个人可以证明他就在包厢里。
”林哲的目光终于从白板上挪开，落在了平板屏幕上。他没有接话，只是伸出手指，
在屏幕上缓缓滑动，调出了不同角度的监控画面。高清镜头下，周正阳的每一个表情，
每一次举杯，甚至用餐时刀叉与瓷盘碰撞的轻微角度，都被清晰地记录下来。
他看得极其仔细，仿佛要把这些画面刻进脑子里。“餐厅的菜单和当晚实际上菜顺序、时间，
核对过了吗？”林哲开口，声音有点干涩。“核对了。”小陈点头，调出另一份文档，
“这是餐厅提供的当晚定制菜单。前菜是鹅肝酱配无花果，汤是黑松露蘑菇浓汤，
主菜……主菜是香草黄油烤澳洲龙虾，配菜是芦笋和奶油焗土豆。
甜品是覆盆子巧克力熔岩蛋糕。上菜时间间隔符合高端西餐标准，
主菜龙虾大概是在8点10分左右开始陆续分到每位客人面前的。周正阳那一份，
监控显示他吃了至少三分之二。”龙虾。林哲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他记得周正阳的医疗记录。严重甲壳类海鲜过敏，IgE检测数值高得惊人，
病史可以追溯到童年，曾因误食少量虾肉导致喉头水肿、过敏性休克，差点没抢救过来。
这是刻在周正阳生命里的危险禁区，
他的助理、秘书、甚至一些熟悉的商业伙伴都知道这一点。一个对龙虾严重过敏的人，
会在公开场合，吃下大半份龙虾吗？“过敏的问题问过了？”林哲抬起眼。“问过了。
”接话的是副组长老吴，他捏着鼻梁，一脸疲惫，“我们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个矛盾点。
询问了当晚在场的宾客，包括坐在周正阳旁边的那位刘总。他们众口一词，
说周正阳确实吃了龙虾，而且看起来吃得很香，没有任何不适。我们也问了餐厅，
龙虾是当天新鲜空运的，处理过程规范，不存在交叉污染导致过敏原失效的可能。
周正阳的私人医生我们也联系了，确认他的过敏症非常严重，
且从未有过‘自愈’或减轻的情况。”“他自己怎么说？
”“周正阳今天下午被‘请’回来协助调查时解释了，”老吴哼了一声，
“他说他知道自己过敏，但最近半年在尝试一种最新的‘脱敏疗法’，效果显著，
已经可以少量接触过敏原而不引发严重反应。
他还提供了某知名私立医院的诊疗记录和医生证明，看起来很完备。我们核实了，
医院和医生确实存在，记录……至少在系统里看起来没问题。”脱敏疗法？
半年时间就能让一个严重过敏的人安然享用整份龙虾？林哲心里划过一丝冷笑。
医学上的事情他不算精通，但这巧合得太过刻意。周正阳早不脱敏，晚不脱敏，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治愈”了自己的致命过敏？这更像是为这个精心设计的不在场证明，
提前铺垫好的一个“合理”解释。“也就是说，从物理时间、空间位移，
到人证、物证、甚至他自身的生理限制，周正阳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林哲总结道，
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干净得像用漂白水洗过。”老吴重重靠回椅背，
“现场很‘干净’，除了那把失踪的开信刀，
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指纹、毛发、纤维——凶手戴了手套，可能还穿了鞋套。
办公室的门禁和电梯监控显示，最后一个进入赵宏斌办公室的陌生面孔是在下午5点多，
一个送快递的，之后直到保安发现尸体，再没有可疑人员进出记录。
大厦外墙和窗户也没有攀爬侵入的痕迹。简直像……”“像幽灵干的。”小陈小声接了一句。
办公室再次陷入沉默。雨点不知何时又密集起来，敲打着窗户，噼啪作响。
林哲重新把目光投向那些监控画面。
他让技术组把周正阳在“凌霄阁”餐厅从7点到9点的所有影像，按照时间轴严格排列，
多角度同步播放。他需要再看一遍，不，是无数遍。完美的谎言往往存在于细节的缝隙里，
而周正阳的这个不在场证明，完美得令人不安。它就像一块浑然天成的玉石，但林哲相信，
只要是人工雕琢的，就必然有极细微的、不自然的接缝。画面一帧一帧流过。迎客，寒暄，
落座，祝酒，前菜，汤品……时间指向8点10分，
服务生推着餐车开始分发主菜——那只硕大的、点缀着香草和柠檬片的烤龙虾。
银色的餐盘盖揭开，热气似乎能透过屏幕氤氲出来。周正阳的桌前也放上了一盘。
监控角度是从他斜后方拍过去的，能清晰看到他侧脸的轮廓和大部分上半身动作。
他拿起桌上的餐巾，铺在腿上，动作优雅。然后，他拿起了刀叉。林哲坐直了身体，
眼睛微微眯起。切割龙虾需要一点技巧。通常是用叉子固定住龙虾身体，
餐刀从背部或腹部关节处切入，撬开坚硬的外壳，取出里面雪白鲜嫩的肉。
周正阳的动作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他切开外壳，用叉子取肉，
蘸一点旁边小碟里的黄油柠檬汁，送入口中，咀嚼，喉结滚动，吞咽。一切流畅自然。
但林哲的眉头却慢慢蹙紧了。有什么地方不对。一种非常细微的、不协调的感觉。
他把包含周正阳切割龙虾那段不到两分钟的画面，反复回放，放慢到极致。
叉子按住龙虾的力道，餐刀切入的角度，手腕翻转的弧度，
甚至指尖捏住刀柄和叉柄的力度变化……第五遍回放时，林哲按下了暂停键。
画面定格在周正阳的右手持刀，正用力下压，试图切开龙虾背部与尾部连接的那个坚固关节。
他的左手用叉子死死按着龙虾的身体。问题就出在这里。林哲站起身，走到白板前，
拿起一支笔，却又放下。他需要更直观的感受。“小陈，帮我个忙。”林哲转头，
“去找后勤老张，问问有没有……呃，烹饪用的那种仿真龙虾模型，或者，
随便什么硬度类似、需要用力切割的带壳食物模型。”小陈虽然疑惑，还是很快跑出去，
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硬塑料做的、颇为逼真的龙虾模型和一套不锈钢餐刀叉回来了。
“食堂培训用的，头儿，你看行吗？”林哲接过模型和刀叉，回到自己座位，
把模型放在桌上。他模仿着监控里周正阳的姿势，左手拿叉，按住“龙虾”身体，右手持刀，
对准背部关节，用力切下去。塑料很硬，需要不小的力道。
他的手腕自然地形成了一个特定的角度，前臂的肌肉微微绷紧。
这是最省力、最能发挥切割效率的角度。然后他再次看向定格的监控画面。画面里，
周正阳的手腕角度，和他自己刚才摆出的，有差异。一个非常细微，但确实存在的差异。
周正阳的手腕向内扣的幅度更大一些，看起来更像是在“戳”或者“撬”，
而不是流畅地“切”。而且，他下压时，肩肘的联动似乎也有些微的僵硬，
不像是在对付一只真正的、烤熟后肉质与外壳有所分离的龙虾，
反而像是在对付一个……更硬、更实心的东西。更重要的是，
林哲注意到一个之前完全忽略的细节：周正阳在用刀切割时，他的食指是伸直了，
贴在刀背上的，这是一种常见的、用于施加更大压力的握刀方式。但在某一下用力时，
他伸直的食指指尖，在监控高清镜头下，似乎极其短暂地、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同时指关节显得有点过于绷紧、发白。那不是因为用力而自然的颤抖。
那更像是一种……抵触？或者，是因为切割的对象反馈回来的触感，与预期不符，
引起的瞬间肌肉调节？一个对龙虾严重过敏的人，即使正在进行脱敏治疗，
在面对曾经可能危及自己生命的过敏源时，潜意识里真的会如此毫无波澜吗？他的身体，
他的神经末梢，会不会残留着某种本能的警惕？而这份警惕，
在面对一个“非真实”的龙虾时，是否会因为触感的异常，而泄露出一丝端倪？
林哲的心跳开始加快。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猜想，如同黑暗中的藤蔓，悄然滋生。
如果……周正阳当晚在“凌霄阁”吃的那份“龙虾”，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龙虾呢？
他迅速调出餐厅当晚的菜单详细说明，以及后厨采购记录。
记录显示龙虾是当天从澳洲空运的鲜活产品，每只都有重量规格。
后厨有完整的处理视频（高端餐厅常备以自证食材新鲜）。看起来天衣无缝。但如果，
有人用某种方式，替换了周正阳面前的那一份？林哲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众目睽睽之下，
在那么多客人面前替换餐盘，风险太高，几乎不可能。而且周正阳吃了大半，如果是替换品，
必须在外观、气味上高度仿真，这难度极大。那么，只剩下另一种可能：餐盘里的东西，
在周正阳开始切割食用之前，确实是真龙虾。但在某个时刻之后……它可能被“处理”过了？
或者，周正阳的“食用”过程，本身就是一场表演？
他重新仔细检视周正阳用餐前后的所有动作。铺餐巾，举杯，交谈，切割，咀嚼，
吞咽……咀嚼和吞咽的动作很真实，喉结滚动也很自然。但如果是表演，
以周正阳的心机和准备，做到这种程度并非难事。关键点，还是在那不自然的切割手势，
和食指那瞬间的颤抖上。林哲把画面放大，聚焦在周正阳的餐盘。银色的椭圆形大餐盘，
烤成金红色的龙虾占据中央，配菜点缀四周。在周正阳切割了几次之后，龙虾被剖开，
露出里面白色的肉。灯光下，肉质看起来饱满，纹理清晰。等等……灯光？
林哲猛地想起什么。他快速切换监控视角，找到餐厅整体环境镜头，尤其是灯光设置。
“凌霄阁”以高空夜景和奢华装修闻名，包厢内主要采用柔和的点光源和隐藏式灯带，
每个餐桌上方还有独立的、可调节亮度的射灯，用以突出菜品。周正阳所在的主桌，
射灯功率似乎格外强一些。他让小陈调出包厢的灯光电路图和当晚灯光使用记录。
记录显示一切正常。但林哲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射灯……强光……高温？
一个念头闪过。如果那只龙虾，在周正阳开始“吃”它之前，或者就在他“吃”的过程中，
被某种方式迅速**固化**或者**替换了内部结构**呢？比如，
用某种遇热快速凝固的材料，填充或替换了部分虾肉？这样，
切割起来的手感就会完全不同——更硬，更实，更像在切割一个模型。
而周正阳那略显别扭的手势和瞬间的颤抖，就是因为这意外的“硬度”！什么材料可以做到？
林哲不是材料学家，但他立刻想到了某些医疗或食品工业用的可食用凝胶、热塑性淀粉，
或者……低温蜡？有些特制的蜡，熔点在六七十度，冷却后硬度适中，
外观可以做到以假乱真。如果事先用这种材料**一个龙虾内部的“骨架”或“填充体”，
在高温烤制后，内部的蜡芯融化，与真正的虾肉混合？不，那样会影响口感和气味，
周正阳不可能吃下去。除非……他根本就没吃下去！林哲感觉自己抓住了线头。
他回忆起周正阳咀嚼和吞咽的动作。很逼真，但如果是极其微小的“食物”呢？比如，
只切下边缘一点点真正的虾肉，或者，配合吞咽动作的，
其实是早就含在口中的其他无害食物？甚至，是水？他需要验证。验证那只龙虾的“下场”。
“小陈，”林哲声音沉稳，但语速加快，“查两件事。第一，
周正阳在‘凌霄阁’用餐结束后，他那份龙虾的‘残骸’——龙虾壳和剩下的配菜，
是怎么处理的？餐厅的垃圾清运记录，尤其是当晚那个包厢的厨余垃圾去向，给我挖出来，
看能不能找到。第二，仔细看周正阳离开餐桌后，服务生收拾他桌面的全过程，
特别是清理龙虾壳的动作，有没有异常，比如显得特别小心，
或者有偷偷替换、藏匿某部分的行为。”“另外，”林哲补充道，眼神锐利，
“联系交通部门，我要城市A和城市B之间，昨天傍晚到今天凌晨，
所有高速公路、国道、甚至小路的监控，尤其是可能存在的‘捷径’或‘盲区’路段。还有，
两家城市机场、高铁站，所有快速通道、贵宾通道的使用记录，私人飞机、直升机起降记录，
一架也别漏掉。周正阳要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光有假吃的技巧还不够，
他必须解决最根本的问题——**时间**。”老吴抬起头：“头儿，你怀疑他用了替身？
或者中间偷偷溜走了？可监控……”“监控是连续的，人证也充分。”林哲打断他，“所以，
如果他要溜走，只有一个时间窗口——他去洗手间的那几次。
查清楚他每次离席去洗手间的准确时间、用时，以及从包厢到洗手间的路线，
沿途所有可能的出口、窗户、通风管道，甚至是……货运电梯或者员工通道。
”“凌霄阁”在68层，从那里离开，再快速往返200公里外的城市A杀人，
两个小时够吗？理论上依然不可能。但林哲的直觉告诉他，
周正阳一定利用了某种他们还没想到的“时间差”或者“空间折叠”的把戏。
小陈和老吴分头行动，办公室再次忙碌起来。林哲坐回屏幕前，
将周正阳离席的几段监控单独拎出来，逐帧分析。第一次离席，晚上7点32分，
时长约4分钟。监控显示他走出包厢，向右拐，走向洗手间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