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周屿的生活变成了两点一线:学校宿舍和林漠的画室。
她每天下午准时出现,像个学徒一样做所有杂事:清洗沾满颜料的调色盘,把一支支用秃的画笔按型号分类放好,将新买的亚麻布绷到木框上——林漠对画布的紧绷度有变态的要求,不能有一丝松驰。她还要扫地,擦洗滴落在地板上的颜料渍,甚至帮他整理那些堆积如山的艺术书籍和画册。
林漠很少说话,指示通常简洁到只有一个词:“笔。”“布。”“水。”周屿渐渐能从他的语气和眼神里分辨出更细微的要求:哪支笔,什么样的布,多少温度的水。
做这些事的时候,林漠常常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画画。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那种审视从未停止,哪怕她只是在弯腰捡起掉落的画笔。
起初她浑身不自在,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僵硬刻意。但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绷画布需要力气,清洗颜料需要耐心,一天下来,她常常累得手指发颤,肩膀酸痛。奇怪的是,在这种纯粹的体力消耗中,她大脑里那些纷乱的念头——关于未来的焦虑,关于过去的遗憾,关于此刻处境的难堪——反而渐渐安静下来。
“手。”某天下午,她正在清洗一堆画笔,林漠忽然走到她身后。
周屿停下动作,转过身,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
林漠没说话,只是抓起她的右手,翻过来,掌心向上。他的手指干燥微凉,力道不小。周屿僵了一下,但没有抽回。
她的手掌并不细腻,长期握笔的食指和中指侧有薄茧,虎口处还有一道陈年的小疤——小时候学画时被美工刀划的。因为刚才一直在洗笔,指尖被水泡得微微发白起皱。
林漠仔细地看着,拇指甚至轻轻按了按她指腹的茧。
“明天开始,”他说,放开她的手,“每天绷完画布,用砂纸打磨画框边缘。不用戴手套。”
周屿愣了愣:“为什么?”
“让你的手记住这种触感。”林漠已经转身往回走,“粗糙的,真实的触感。不是隔着画笔、隔着颜料、隔着那些无病**的情绪。直接的,物理的,会留下痕迹的触感。”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什么神圣的艺术修行。
周屿看着自己微微发红的手掌,忽然明白了他的意图。他不是在折磨她,他是在用一种近乎暴力的方式,剥掉她身上所有“艺术生”的矫饰,所有对“美”和“深刻”的既定想象。他要她先成为一个能感知到物理世界真实质感的人。
她低下头,继续清洗画笔。这一次,她没再刻意放轻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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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周四的下午。
苏州下了入梅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天色暗得像傍晚。画室里开了灯,昏黄的光线与窗外的雨幕交织成一片朦胧的光晕。周屿已经连续绷了三个画框,手指被粗糙的木屑扎了几处,渗着细细的血丝。她正蹲在地上收拾工具,林漠忽然叫她。
“过来。”
她起身走过去。林漠坐在画架前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支炭笔,面前是空白的画纸。
“坐。”他指了指对面一张矮凳。
周屿坐下。雨水敲打着玻璃窗,声音密集得让人心慌。
“今天不画你。”林漠说,目光落在她脸上,“画我。”
周屿一愣。
“你不是想考我的研究生吗?”林漠把炭笔递给她,“让我看看,你能从我脸上看到什么。”
周屿接过笔,手指有些抖。这不是她第一次画人物肖像,但面对林漠,面对这个一个多月来用目光将她一寸寸解剖的人,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她抬起眼,第一次如此正式地、以画者的身份观察林漠。
他靠在椅背上,姿势放松,但脊背挺直。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半明半暗,眼窝很深,睫毛的阴影落在下眼睑。他的鼻子很挺,从山根到鼻尖的线条利落得像用刀削出来的。嘴唇抿着,嘴角有很浅的纹路——不是笑纹,是那种长期紧抿形成的痕迹。他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冷白的光,下巴上有新冒出的青色胡茬。
周屿开始画。起初手抖得厉害,线条断续。她深呼吸,强迫自己专注在纯粹的观察上:颧骨的弧度,眉骨的突起,下颌线的转折。她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小心翼翼。
林漠一直看着她。他的目光不再是她习惯的那种审视,而是一种平静的、等待的凝视。这反而让她更紧张。
画到眼睛时,她停住了。
林漠的眼睛很难画。不是形状复杂,而是里面的东西。乍看很冷,很深,像结了冰的湖。但看得久了,会发现冰面下有东西在动——不是温柔,不是热情,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一种对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的渴求。那渴求太强烈,以至于让他的眼神带上了一种灼人的温度。
她尝试了几次,都不满意。纸上的眼睛要么太冷,要么太热,要么空洞。
“怎么了?”林漠问。
“您的眼睛……我抓不住。”周屿老实承认,有些沮丧。
林漠沉默了片刻。“闭上眼睛。”他说。
周屿依言闭眼。
“回想你这一个多月在这里的感觉。”林漠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我的目光落在你身上的感觉。是压迫?是审视?还是别的什么?”
周屿闭着眼,那些片段浮现:第一次见面时他让她回想哭泣的事;他说“匠气”时毫不留情的评价;他抓起她的手看茧子;他永远在她工作时投来的目光;他说“我要剥掉它”时的语气……
不是纯粹的压迫。不是简单的审视。那是一种……挖掘。像考古学家对着封存千年的土层,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揭开什么。那目光里有苛求,有失望,但也有一种奇怪的……期待?仿佛他在她身上寻找某个丢失的碎片。
她睁开眼,重新看向林漠的眼睛。
这一次,她看到了。那冰面下的渴求,不仅仅是针对艺术,更像是在寻找某个人,某个影子,某个答案。他的专注之所以灼人,是因为那专注背后,是一片巨大的、填不满的空。
她低头,重新落笔。
这一次,线条流畅了许多。她不再追求完美的形似,而是试图捕捉那种眼神里的矛盾:冰与火的并存,专注与空洞的交织。
她画了很久。雨声渐渐变小,窗外的天色从深灰转为墨蓝。画室里只有炭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和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最后一笔落下时,周屿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薄汗。她放下笔,手指因为长时间紧握而僵硬。
林漠起身走过来,站在她身后看向那幅素描。
长久的沉默。
周屿的心跳得很快,几乎能听到鼓点般的声音。她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
“这里,”林漠忽然伸出手指,虚点在画中眼睛的位置,“你看到了什么?”
周屿喉咙发干:“……您在找东西。”
“找什么?”
“……我不知道。”她老实说,“但您一直在找。”
林漠没说话。他拿起那幅画,走到窗边,借着最后的天光仔细看。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寂寥。
“明天,”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你可以开始用颜料了。画室东边那个角落,有闲置的画架和颜料,你自己取用。”
周屿愣住了。
“但是,”林漠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很深,深得让她心头一颤,“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要画的,必须是真实的情感。你经历过的,或者正在经历的。喜悦,痛苦,迷茫,欲望——什么都可以,但必须是真实的。”他顿了顿,“如果你画不出来,或者画的是假的,就永远别想考我的研究生。”
周屿看着他。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像一幅浸在时光里的旧画,每一笔都藏着说不清的故事。
“好。”她说。
林漠点点头,将素描轻轻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今天可以走了。”
周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林漠还站在窗边,背对着她,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他的背影在越来越暗的光线里,显得单薄而孤独,像一个被遗忘在时间里的剪影。
她轻轻带上门。
楼道里依旧昏暗,但这一次,她下楼时没有感到那种熟悉的沉重。相反,她的心脏跳得有些快,手心微微出汗,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奇异的兴奋。
走出公寓楼时,雨已经停了。街道湿漉漉的,倒映着初亮的路灯光。空气里是雨后特有的清新味道,混合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周屿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要画真实的情感。
她抬起手,看着手掌上那些细小的伤口和薄茧。疼痛是真实的。疲惫是真实的。这一个多月来被他目光剥开的难堪、倔强、不甘,也是真实的。
还有……刚才画他眼睛时,心头那莫名的悸动。
她握了握拳,迈步走进了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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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周屿开始了自己的创作。
她在画室东角落开辟出一个小小的工作区,每天做完杂活,就在那里画画。林漠从不过来看她画什么,也不给任何指导,只是偶尔在她调色或者洗笔时,会投来一瞥。但周屿能感觉到,他在观察——不仅仅是作为画家观察模特,更是作为……某种意义上的旁观者,在观察她的创作过程。
她画的第一幅,是自己的手。沾着颜料,带着伤痕,握着画笔的手。她画得很慢,试图捕捉每一个细节:指甲缝里洗不掉的靛蓝色,虎口那道疤的纹理,指节处因为长期用力而微微突起的骨节。
画到一半时,她遇到了瓶颈。手的形态没有问题,色彩也没有问题,但就是……没有生命。就像林漠说的,匠气。
她盯着画布看了很久,忽然想起林漠让她用砂纸打磨画框时的感觉。那种粗糙的、几乎要磨破皮肤的触感。她放下画笔,走到堆放材料的角落,真的拿起一块砂纸,在自己的左手手背上轻轻摩擦。
细微的刺痛传来,皮肤很快泛红。她回到画布前,重新观察自己的手——不是作为“艺术生应该画的手”,而是作为一具承载了劳作、疼痛、记忆的身体部分。
她重新调色,这一次,她不再追求“美”,而是追求“真”。
画完成的那天下午,林漠正好经过她的角落。他停下脚步,看了那幅画几秒钟。
“名字?”
周屿愣了一下:“还没想。”
林漠点点头,没评价,继续走开了。
但她注意到,那天之后,她工作区的颜料消耗得比平时快了——林漠给她补充了新的,而且是他自己用的、更昂贵的品牌。
这是一种默许,也是一种鼓励。
周屿开始更大胆地画。她画记忆里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画父亲离家那天拖着行李箱在雨中的侧影,画初恋分手时自己缩在宿舍床上哭得喘不过气的样子。每一幅都像是把自己重新撕开一次,疼痛,但痛快。
林漠依然很少说话,但周屿渐渐能从他的细微反应里读到很多东西:他经过时脚步的停留时间,他补充颜料时选择的颜色,甚至他抽烟时朝她这边瞥过来的眼神。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她为他工作,他允许她使用画室和材料;她被他观察和“解剖”,同时也在用画笔观察和解剖他,以及她自己。
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
周屿在帮林漠整理一批旧画。这些画大多蒙着白布,堆在画室最里面的一个储藏隔间。林漠很少进去,那里积了厚厚的灰。
她戴着手套和口罩,一幅幅搬出来,轻轻掸去灰尘,检查画框是否完好。大部分是林漠早期的习作,风景,静物,还有一些人物速写。笔触还很青涩,但已经能看出后来那种凌厉风格的雏形。
搬到最里面一幅时,她发现这幅画没有蒙布。
画布朝外靠在墙上,因为光线太暗,她起初没看清内容。她小心地把它搬出来,走到有光的地方。
然后,她僵住了。
画上是一个女人。
很年轻,可能二十出头,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站在一片模糊的、像是花园的背景前。她微微侧着头,长发披肩,嘴角带着很淡的笑意。光线从侧面打来,在她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让周屿呼吸停滞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的形状,眼尾微微上翘的弧度,瞳孔的颜色在光线下的深浅变化——和她自己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但不是她。
画中人的脸型更圆润一些,鼻梁没那么挺,嘴唇更丰满。气质也更柔和,像初夏清晨带着露水的栀子花。而周屿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她的轮廓更分明,眼神更倔强,像寒冬里还没落尽的枯枝。
她盯着那幅画,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越收越紧。
画的右下角,有林漠的签名,和日期——七年前。还有两个小字,不是签名,像是……名字?
她凑近些,借着窗外的光仔细辨认。
“清秋”。
两个字,工工整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周屿猛地直起身,退后一步,差点撞到身后的画架。画室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闷热黏腻,让她喘不过气。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一个多月的观察,那些专注到近乎贪婪的目光,那些对她眼睛的特殊兴趣,那句“破碎感有点意思”,那些苛刻的要求和偶尔流露的、近乎期待的注视——
都不是因为她。
是因为这双眼睛。
因为这双像另一个女人的眼睛。
她站在那里,手里还戴着脏兮兮的工作手套,口罩挂在一边耳朵上。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一声声撞进她耳朵里。画室里松节油的气味第一次让她感到恶心。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周屿没有回头。她盯着那幅画,盯着画中女人温柔含笑的眼睛,盯着那两个字——“清秋”。
林漠停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他没有立刻说话。画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蝉鸣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谁?”周屿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陌生。
长久的沉默。
然后,林漠的声音响起,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残酷:
“一个故人。”
蝉鸣尖锐,像一根根针扎进耳膜。
周屿盯着那幅名为《清秋》的画,画中女子的眼睛温柔含笑,却在她眼中扭曲成嘲讽的形状。她感到一种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淹没膝盖,淹没腰腹,淹没胸口——最后停在喉咙口,让她无法呼吸。
林漠就站在她身后半步。她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松节油气味,此刻却变得令人作呕。
“一个故人。”
他说得那样平静,平静得像在陈述“今天下雨了”。没有解释,没有歉疚,甚至没有一丝被撞破秘密的慌乱。
周屿慢慢转过身。她的动作很僵硬,像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画室里的光线在这一刻变得刺眼,每一粒浮尘都清晰可见,在林漠身后那扇积满灰尘的窗前飞舞。
“所以,”她的声音出奇地平稳,平稳得连她自己都害怕,“这就是原因。”
林漠看着她。他的眼神很深,像她第一次见他时那样深,但现在她读懂了里面的东西——那不是对她周屿的兴趣,是对这双眼睛的执念,是对某个影子的追寻。
“什么原因?”他问,语气甚至带着一丝真正的困惑。
周屿忽然想笑。她真的扯了扯嘴角,但没笑出声。“这一个多月。你让我做模特,你观察我,你要求我‘真实’,你让我画自己的情感——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这双眼睛,像她,对不对?”
她抬起手,指着自己眼睛的位置,指尖在微微颤抖。
林漠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从眼睛到嘴唇,再从嘴唇回到眼睛。那目光依然是审视的,但此刻多了些别的东西——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
“你的眼睛,”他终于开口,声音低而清晰,“在某些光线和角度下,确实有相似之处。”
“相似之处。”周屿重复这四个字,每个字都像小石头,从齿间滚落,砸在地板上,“只是相似之处吗,林老师?”
她往前迈了一步,离他很近,近到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扭曲的倒影。“您让我回想哭泣的事,让我把那种感觉‘留在眼睛里’,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您想从这双眼睛里看到她的眼泪,对吗?”
林漠没有后退。他迎着她的目光,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下颌线绷紧了。
“艺术需要灵感。”他说,语气依然平淡,“你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可能性。”周屿又笑了一声,这次笑出了声音,短促而尖锐,“我是您的‘可能性’?一个可替代的、能激发您灵感的‘可能性’?”
她没有等他的回答——她知道不会有回答,或者,答案已经摆在那里。她转身,一把抓起刚才掉落在地上的工作手套和口罩,用力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金属桶身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画室里格外刺耳。
然后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东角落的画架上,那幅刚完成一半的自画像——画的是昨天在镜子里看到的、疲惫但倔强的自己。她粗暴地扯下画布,颜料还没干透,黏腻的触感沾了满手。她把画布卷起来,塞进画板包。画笔,调色盘,洗笔筒——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她都胡乱地往里塞。
动作又快又重,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狠劲。
林漠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他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只有眼神在动,追随着她每一个动作。
当周屿拉上画板包拉链,背到肩上,转身要走时,他终于开了口。
“你的研究生申请,”他说,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回荡,“还需要我的推荐信。”
周屿的脚步停在门口。她的手握在冰凉的门把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张教授应该告诉过你,”林漠继续道,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没有我的推荐,你的申请材料甚至不会被初审委员会看到。”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美院的规矩就是这样,导师的推荐权重如千钧。林漠是传奇,他的推荐是一张黄金通行证;同样,他的拒绝,也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
“所以呢?”周屿没有回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您要用这个威胁我?让我继续做她的影子,换取一张推荐信?”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久到周屿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久到她几乎要拧开门把手冲出去。
“不是威胁。”林漠的声音响起,比刚才更低,更沉,“是交易。”
周屿猛地转过身。
林漠已经走到了窗前,背对着她,望着窗外被烈日炙烤的街道。他的背影在强光中显得有些模糊。
“我需要一个模特。”他说,“一个能稳定提供某种特质的模特。你需要推荐信。我们各取所需。”
“特质?”周屿的声音在颤抖,“您是说,这双像她的眼睛?”
林漠没有否认。“你的眼睛有她年轻时的神采。在某些情绪下……非常像。”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精准地扎在周屿心上最软的地方。她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但她死死咬着牙,没让那疼痛表现在脸上。
“那如果我不想再做这个影子呢?”她问,声音冷得像冰。
林漠终于转过身。逆光中,他的脸大部分藏在阴影里,只有眼睛亮得惊人。
“那么你可以现在离开。”他说,“门就在你身后。但你要想清楚,走出这扇门,不仅意味着失去我的推荐,还意味着过去一个多月的所有付出——你的时间,你的精力,你那些‘真实的情感’——全都白费了。”
他顿了顿,向前走了两步,从阴影里走到光线下。周屿看清了他的脸——依然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眼神里有种近乎冷酷的坦诚。
“艺术本来就是残忍的,周屿。”他说,“利用与被利用,观察与被观察,挖掘与被挖掘。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不是您的工具!”周屿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画室里炸开,震得她自己的耳膜嗡嗡作响。
林漠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每个人都是工具。我是画廊和收藏家的工具,你是我的工具,画布和颜料是所有人的工具。区别只在于,有的人甘之如饴,并从中找到自己的价值。”
他走近她,停在一步之外的距离。周屿能闻到他身上松节油和烟草混合的气味,能看清他眼白上细细的血丝。
“你的画,”他忽然说,“那幅手的画,还有你最近在画的那些‘情感’,它们有价值。不是因为像谁,而是因为真实。你在痛苦中画出来的东西,比你在舒适区里画出来的,好一百倍。”
周屿愣住了。
“留在这里。”林漠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力量,“继续被我利用,继续痛苦,继续画出真实的东西。同时,拿到你想要的推荐信。这是最公平的交易。”
他微微偏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专注得像在欣赏一幅画。
“或者,你现在就可以离开,回到你安全的、平庸的、不会受伤的世界里去。继续画那些‘匠气’的东西,毕业,找个普通工作,慢慢忘记自己曾经想成为艺术家。”
他摊开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选择权在你。”
画室里安静下来。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世界陷入一种闷热而沉重的寂静。灰尘在光线里缓缓沉浮,像无数细小的、无法落定的命运。
周屿站在那里,肩上的画板包沉重如山。她看着林漠,看着这个用最残忍的方式揭开真相、又用最现实的条件诱惑她的男人。
她想冲上去撕碎他脸上那该死的平静,想把所有颜料泼在他身上,想大声告诉他她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但更深的、更冰冷的东西攥住了她——现实。
母亲的电话里小心翼翼的语气,银行卡里越来越少的余额,同寝室友已经拿到实习offer的炫耀,导师那句“最后一次机会”……
还有她自己心里那个微弱却顽固的声音:我想画下去。我想画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即使代价是成为别人的影子。
即使代价是把心撕开,把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在这个冷酷的男人面前。
她的手指在身侧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
“如果我留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如果我继续做您的模特……您会给我推荐信?”
“会。”林漠毫不犹豫。
“不管我画得怎么样?”
“推荐信只关乎你作为学生的潜力和努力,不关乎艺术成就。”他说,“但你如果画得不好,我会在信里如实写。”
还是那么直接,那么不留情面。
周屿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松节油的气味呛得她想咳嗽。她抬起头,迎上林漠的目光。
“好。”她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留下。”
林漠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周屿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嘲讽,警告,或者哪怕一句虚伪的“欢迎”。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回画架前,拿起画笔,好像刚才那场几乎撕裂她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明天下午三点。”他说,背对着她,“穿浅色的衣服。我要画一组光的变化。”
周屿站在原地,看着他重新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画室里又响起了笔尖与画布摩擦的沙沙声,规律,稳定,仿佛某种永恒的节拍。
她慢慢放下肩上的画板包,重新拉开拉链,把那卷未完成的画布拿出来,抚平,挂回画架上。
颜料已经有些干了,边缘皱起。就像她自己,被剥开一层,又被勉强粘回去,但痕迹永远都在。
她拿起画笔,蘸了点松节油,开始调和颜料。
窗外的蝉,不知何时又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