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的七月,上海热得像扣了口烧红的铁锅,法租界的柏油路被晒得发软,
黄包车夫的布衫能拧出水来,就连霞飞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叶子都蔫耷耷地垂着,
没半点生气。这场热,像是裹着一股子说不清的戾气。
街头巷尾的报童扯着嗓子喊“日俄在东北增兵”“北洋**密谈外交”,
可大多人只当是暑气里的聒噪,摇着蒲扇躲在弄堂口乘凉,没人想过,这看似太平的上海滩,
早被谍影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静安饭店的早餐厅,是整个法租界少有的凉快地界。
沈砚辞推开雕花玻璃门时,一股带着冰碴儿的凉气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舒了口气。
他是北平来的生意人,老家在山西,这次来上海是为了一笔卡住半年的绸缎生意,
可眼瞅着暑气一天比一天重,生意的事反倒成了其次——他总觉得这上海滩的热,
藏着些让人不安的东西。1“沈先生,还是老样子?”侍应生是个苏州小伙,说话软乎乎的,
见他进来,熟稔地引着他往靠窗的位置走,“今早的鲜荔枝到了,还有您爱吃的冰镇杨梅,
后厨刚备下。”“杨梅来一碟,再添份桂花拉糕。”沈砚辞脱下亚麻长衫,随手搭在椅背上,
目光扫过柜台旁的报架,伸手抽了两份《申报》——一份看时政,
一份专翻那版“私人启事”。这“私人启事”栏,是《申报》最特别的一块,说是私人启事,
实则藏着千奇百怪的心思。有寻人的,有诉情的,还有些语焉不详的暗语,
像极了老北京天桥下的暗春,只有懂行的人才能听出门道。沈砚辞来上海的半个月,
每天最惦记的就是这一栏,倒不是想从中找什么商机,只是觉得这字里行间的烟火气,
能冲淡些异乡的疏离。他刚翻开报纸,就被头一条启事逗笑了:“唤吾心尖人,若有真心,
何故久无尺素?”字写得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子执拗的委屈,沈砚辞呷了口凉茶,
正想往下翻,余光里忽然撞进一道身影。是个姑娘。她走在一位穿藏青马褂的中年男人身侧,
一身月白的洋纱裙,衬得皮肤白得像瓷。最打眼的是那双眼睛,不是寻常女子的杏眼,
而是带着点紫调的桃花眼,扫过餐厅里的侍应生和经理时,没半分怯意,
反倒透着股落落大方的娇憨,像是把这静安饭店,当成了自家的宅院。沈砚辞的目光定住了。
他见过不少北平的大家闺秀,也瞧过上海的摩登女郎,
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既有北平姑娘的端庄,又带着上海女子的灵动,
偏偏眉眼间还藏着点不谙世事的烂漫。“爸,你看这静安饭店的冷气,
比咱们北平的冰窖还得劲。”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咬开了一颗刚摘的脆桃,
“我就说该来这儿吃早饭,你偏要去弄堂口的馄饨摊,也不瞧瞧这暑气,热都热死了。
”中年男人是北洋**的议员沈敬山,闻言无奈地笑:“你这丫头,出来一趟就知道享福。
北平的馄饨摊,哪次少了你的份?”“那不一样嘛。”姑娘嘟着嘴,
伸手接过侍应生递来的《申报》,“我得看看今天的私人启事,昨天那则‘盼卿归,
共饮桂花酒’,我还等着下文呢。”沈砚辞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原来她也爱看这一栏。
侍应生引着父女俩,恰好坐在离沈砚辞不到五步的位置。姑娘刚坐下,
就摆摆手:“不要荔枝,也不要杨梅,来份葡萄柚吧,解腻。
”沈砚辞忽然起了点孩子气的心思,扬声对侍应生道:“再添一份杨梅,今早的杨梅,
看着比昨天的还甜。”话音落,那双带紫调的眼睛扫了过来。不算惊艳的对视,
却像在沈砚辞心里投了颗石子,漾开一圈圈的涟漪。姑娘的目光淡淡扫过他,没停留,
低头翻起了报纸,手指划过“私人启事”那一栏,嘴角偷偷勾了勾。“爸,你听这个。
”她凑到沈敬山耳边,小声念,“‘最亲爱的:予吾挚爱以温言,此生此世,唯愿相伴。
眼中最美,唯你一人……’”沈敬山皱了皱眉,往沈砚辞这边瞥了眼,压低声音:“别念了,
旁人家的情情爱爱,有什么好听的。”“怎么不好听?”姑娘不服气,“多坦诚啊。
北平的姑娘,连句喜欢都不敢说,哪像这儿,把心思写在报纸上,谁都能瞧见。
”沈砚辞坐在一旁,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真切。他看着姑娘低头读报的侧脸,
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浅浅的金,
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荒唐又大胆的念头——他要在这“私人启事”栏里,给她写一封信。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他是北平来的生意人,她是北洋议员的千金,
身份隔着层说不清的距离。可转念一想,她喜欢这栏目的浪漫,喜欢这字里行间的真心,
若是错过了,怕是这辈子都再难遇到这样一眼入心的姑娘。“罢了,荒唐就荒唐一回。
”沈砚辞抿了口凉茶,心里拿定了主意。二十分钟后,沈砚辞起身离开,
临走前又看了姑娘一眼。她还在和父亲商量着今天要去豫园还是外滩,眉眼弯弯,
没半分察觉。他走出静安饭店,踩在滚烫的柏油路上,黄包车夫凑上来问:“先生,去哪儿?
霞飞路?”“不去霞飞路,先去申报馆。”沈砚辞坐上黄包车,风吹起他的长衫下摆,
心里的念头像疯长的藤蔓,缠得他满心都是那姑娘的眉眼。
霞飞路的公寓是他半个月前租下的,选这里只因为后院有个小花园,爬满了爬山虎,
闹中取静。回到公寓时,管理员老周正蹲在花园里浇花,见他回来,笑着打招呼:“沈先生,
今儿回来得早?”“老周,给我倒杯茶。”沈砚辞摆摆手,走到阳台边,看着楼下的小花园。
他仿佛看见那姑娘坐在花园的木凳上,伸手去够爬满墙的蔷薇,
又仿佛看见她站在花园的小门前,推开门,一股热浪涌进来,她皱着鼻子躲的模样。
荒唐的念头再次翻涌上来。他走进书房,铺开纸,磨了墨,却迟迟没下笔。该怎么写?
写“静安饭店早餐厅,见姑娘一眼,念念难忘”?太直白。写“葡萄柚**,
草莓先生念你”?又太轻浮。他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直到夕阳西下,才终于定了笔。
第二天一早,沈清鸢(那姑娘)和父亲走进静安饭店时,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份《申报》。
她翻到“私人启事”栏,一眼就瞧见了那则新添的启事,字迹俊朗,
透着股认真:“静安早餐厅:七月廿四辰时,喜食葡萄柚却厌草莓的**,
可否容喜食双份草莓的先生一诉心意?长夜无眠,唯盼一知己,共品此栏之趣。
”沈清鸢的脸“唰”地红了。她抬头往四周看了看,没瞧见那个点双份草莓的男人,
心里却又气又笑。气的是这人唐突,笑的是他竟把昨日的小事记在了心里,
写进了这人人可见的启事里。“怎么了?脸这么红?”沈敬山察觉不对,凑过来问。
“没什么。”沈清鸢赶紧把报纸合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爸,我要吃葡萄柚,快点。
”可她的心思,早就飘到了那则启事上。她捏着报纸的手指微微发紧,心里竟隐隐盼着,
能再见到那个点双份草莓的男人。2七月廿五,周日。《申报》休刊,
沈清鸢在静安饭店的房间里坐立难安,时不时就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街景,心里空落落的。
她竟真的在等那“草莓先生”的消息。周一一早,天刚蒙蒙亮,
她就催着侍应生去买《申报》。可翻遍了“私人启事”栏,也没瞧见新的字迹,
心里的失落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周二,依旧没有。周三,沈清鸢几乎要放弃了,她想,
许是那人只是一时兴起,写了那则启事,转头就忘了。可当她翻开报纸时,
眼睛却亮了——“草莓男子:蒙葡萄柚**垂怜,知你喜神秘、爱浪漫,愿以七日书信,
证吾为有趣之人,值得相识。若蒙应允,书寄:沈清鸢**,静安饭店,赛娣转交。
”赛娣是她的贴身侍女,这名字,竟也被他打听到了。沈清鸢捏着报纸,心跳得像擂鼓。
她把启事读了一遍又一遍,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她喊来赛娣,
吩咐道:“往后若是有寄给我的信,都先拿给我,别让老爷瞧见。”赛娣眨眨眼,
笑嘻嘻地应了:“**放心,奴婢晓得。”当天下午,第一封信就到了。信封上没有落款,
只写着“致葡萄柚**”,字迹和启事上的一模一样。沈清鸢躲在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拆开,
信纸带着淡淡的墨香,
字里行间都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坦诚与温柔:亲爱的葡萄柚**:见字如面。
你定是觉得我唐突,甚至荒唐——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竟借着报纸的启事,
唐突地给你写信。可我实在忍不住,那日在静安饭店见你一眼,便觉得这上海滩的暑气,
都成了绕指的温柔。我在霞飞路租了一套公寓,选这里只因为后院有个小花园。
爬满爬山虎的墙,铺着青石板的小路,还有开得正盛的蔷薇,像极了我山西老家的院子。
只是少了点人气,直到那日见了你,我总觉得,这花园该有个像你这样的姑娘,
伸手去够那墙头的花。说来也巧,我能住进这公寓,竟因一封错认的介绍信。半月前,
我在杭州遇见一个叫阿吉的年轻人,他说他有个表哥,是北洋军的傅礼安少校,
就住在这霞飞路的公寓里。他塞给我一封介绍信,说让我到上海后,去找他表哥,
也好有个照应。我到了上海,按着地址找去,才知道傅少校刚从东北回来,还没到公寓。
管理员老周告诉我,傅少校的房间就在我现在住的楼上,他不在的日子,都是老周帮忙打理。
我瞧着那小花园喜欢,便租下了楼下的房子。三日后,傅少校回来了。我拿着介绍信去找他,
他却皱着眉说,他根本没有叫阿吉的表弟。我当时只觉得尴尬,现在想来,这阿吉的出现,
竟像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若不是他,我不会住进这霞飞路的公寓,
也不会在静安饭店遇见妳。我写这封信,不是想博妳的好感,只是想让妳知道,
我不是什么登徒子,只是一个在异乡的生意人,遇见了一眼入心的姑娘,便想把自己的心事,
都掏出来给妳看。窗外的蝉鸣正盛,花园里的蔷薇开得热烈,我坐在书桌前,
想着妳看到这封信时的模样,竟觉得这漫长的夏日,也有了盼头。盼复。
草莓男子沈清鸢把这封信读了三遍,心里的甜像浸了蜜。她从未见过这样坦诚的人,
把自己的窘迫、心动,都写得明明白白。她提笔想回信,却又犹豫——若是写了,
岂不是显得自己太心急?她把信收好,决定先不回,看看他接下来会写些什么。
第二封信来得猝不及防,是周四一早到的。信封依旧没有落款,可打开的瞬间,
沈清鸢就察觉出了不对——信纸的字迹有些潦草,甚至带着点慌乱,
字里行间都是惊悚与不安:亲爱的卡尔顿饭店的**:我写这封信时,是凌晨三点,
花园外的上海像死了一样静。我本该昨晚就给你写信的,可一场天大的祸事,砸在了我头上。
霞飞路的公寓里,出人命了。傅礼安少校,就是住在我楼上的那个北洋军少校,死了。
昨晚七点,我从南京路的辛普森菜馆吃完饭回来,刚摸出钥匙开门,就听见楼上传来争吵声。
是傅少校的声音,还有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又凶又狠,像是要吃了人。我起初没在意,
只当是傅少校和人起了争执。可没过多久,争吵声变成了厮打声,桌椅碰撞的声音,
拳头砸在肉上的声音,听得我心里发毛。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整栋楼都晃了晃,
所有的声音都停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刚想上楼看看,就听见楼梯上传来轻手轻脚的脚步声。
我身后的门没关,漏出一道光,我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浑身是汗,从光里冲了过去,
撞了我一下,骂了句脏话,就往楼下跑。我追到窗边,没瞧见人从大门出去,又跑到阳台,
看见那男人翻过后院的墙,钻进了弄堂,没了踪影。我越想越怕,下楼找了老周,
让他跟我一起上楼看看。傅少校的房门虚掩着,老周推开门,我看见傅少校躺在地上,
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是他从东北带回来的那种,刀柄上刻着满文,闪着冷光。
老周吓得腿都软了,我强装镇定,给法租界巡捕房打了电话。裴瑞探长带着人来了,
翻遍了房间,没找到什么线索,只在桌上发现了几样东西:一盒白色的紫菀花,
一个甲虫形状的绿宝石领带夹,还有一顶德国样式的毡帽。更奇怪的是,
裴瑞探长在桌上翻出了四份《申报》,是七月廿七到三十的,
每一份都把“私人启事”栏折在了最外面。他扫了一眼,就扔进了废纸篓,
像是觉得这没什么用。可我总觉得,这几样东西,这几份报纸,藏着傅少校死亡的真相。
巡捕房的人把我当成了嫌疑人,问我和傅少校是什么关系,问我为什么会住在他楼下。
我只能说,我是租房子的,和他只是点头之交。可我知道,他们没信。现在是凌晨三点,
我坐在书桌前,听着老周一家在地下室哭哭啼啼,听着楼梯上时不时传来的脚步声,
只觉得这霞飞路的公寓,像个吃人的牢笼。我写这封信,不是想让你担心,
只是想把心里的恐惧,说给你听。在这上海滩,我没有什么熟人,唯有你,
是我唯一想倾诉的人。窗外的天快亮了,可我却觉得,这光,照不进这满是血腥的公寓。
早安,我的**。草莓男子沈清鸢看完信,吓得手都抖了。她怎么也没想到,
这个温柔的“草莓先生”,竟卷入了一场凶杀案。她想回信让他小心,
可又怕自己的信被巡捕房的人瞧见,惹来麻烦。她坐在房间里,心乱如麻。
一方面担心他的安危,
又觉得这桩命案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争吵、厮打、消失的凶手、桌上的紫菀花和领带夹,
还有那几份《申报》。她忽然想起,自己也留着那几天的《申报》。她翻箱倒柜找出来,
翻开“私人启事”栏,
一眼就瞧见了几则奇怪的启事:七月廿七:“奉天:坎特伯雷花园的紫菀开了,白的最盛。
”七月廿八:“奉天:家父的领带夹,开罗所购,甲虫绿宝,不得已易手。
”七月廿九:“奉天:德国毡帽,随风入河,再无归期。”七月三十:“奉天:今夜亥时,
评议员大街,Y.O.G。”沈清鸢的后背冒起一阵寒意。这些启事,和傅少校桌上的东西,
竟一一对应。这不是巧合。3周五一早,第三封信到了。沈清鸢拆开时,手还在抖,
可这封信里的内容,却让她看到了一丝线索:亲爱的得克萨斯**:原谅我这样称呼你,
那日听你和父亲说话,知道你父亲是北洋的议员,来自北平,我便胡乱猜了个称呼,
你别见怪。今天一早,巡捕房的裴瑞探长又来了。我想起他昨天扔掉的那四份《申报》,
便把我发现的那几则启事告诉了他。他起初不信,可当我把报纸摊在他面前,
指着那些启事时,他的脸沉了下来。傅少校曾驻守奉天,这些启事中的“奉天”,
显然是指向他的。紫菀花、领带夹、德国毡帽,还有最后的“评议员大街,Y.O.G”,
怕是傅少校和人约定的接头暗号。裴瑞探长没说什么,只让我别往外说,便带着报纸走了。
没过多久,一个叫徐敬之的上校来找我。他是北洋军的人,说是傅少校的朋友。他很和气,
听我说完事情的经过,拍着我的肩膀说:“沈先生,你别怕,我知道你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