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营河鲜酒楼第七年,我乘一叶小舟在早秋的岷江对岸采摘彼岸花。
最后一捧花抱在怀中往回走时,有人激动唤我。“小鱼!果真是你!
”透过彼岸花妖娆艳丽的花瓣,看见许帆青松一样站在小船上顺水而来。
精致的五官经过这许多年权势和富贵的滋养,越发的矜贵。“原来是许大人?久违了。
”我沉声告别。一身靛蓝布衣的我划桨前行,船身越过身着玄色丝衣的他。
背后有浆板规律拍水的声音萦绕耳尖。船靠岸,我却犯了难。清晨出门带了两只竹篮,
采摘时只图一时快意,现在花多得竹篮根本装不下。许帆看穿我的难处,“我的马车在这,
我送你。”我点头,将花移到他的马车内往酒楼赶。车厢沉闷,许帆的声音幽幽响起,
“小鱼,我已把裴静姝休了。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我淡淡朝他一笑。
彼岸花开花时不长叶子,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1河鲜酒楼名为清波楼,
是我们一家子合力经营的酒家。本地人喜好吃鱼虾蟹贝,自开店后生意一直红火,
俨然成为锦官城内的特色酒楼。生意稳定后再扩大规模,多方明察暗访定下分店地址。
第五年的时候姐姐姐夫去了眉州经营分店。如今锦官城的老店是我在打理。
马车刚到酒楼门口,伶俐的伙计就招呼了楼里手脚最轻柔的杂役娘子,
将花移到了后院空地上。我找出楼上楼下的花瓶,将花瓶逐一灌水,再修剪长长的花茎,
然后花插好。又招呼瞧热闹的伙计将它们一一摆在酒楼各处。许帆一直跟在我身后,
任人用探究的眼神打量。“抱歉,一时忘了许大人跟在身后。”“无妨,本官今日休沐。
乘船游河遇见......”他话没说完就被一句暴喝打断。"许帆!你为何在这里!
请你立刻滚出去!我们家不欢迎你!"爹在看到许帆的那一刻,
表情立即由平和变为怒目圆睁。娘忙拉着他安抚,“你火气不要那么大,不要命啦!
”爹爹七年前的变故中伤了心神,郎中说不能再有大的情绪波动,什么事都要顺着他才好。
我忙看向爹,“您别担心。我没事。”我躬身做了一个送客手势,“许大人,
吃河鲜随时欢迎。只现在酒楼还在备菜,暂未开门迎客,请吧。”我先他一步踏出后院,
许帆默默跟在身后。大堂里,匆匆而来的许家二老紧张的看着我。“伯父、伯母早。
”许帆也停下脚步,向二老看去。二老看了看我身后的许帆,怯糯糯的说,“小鱼,
许帆会来我们不知道,不是我们让他来的。”我微微一笑,“我知道,他是我带过来的。
”身后许帆恭敬又疏离,“爹、娘,儿子回来了。待公务忙完再回家与二老请罪。
”我将许帆送到酒楼外大街上,转身回店,“许大人走好,恕不远送。”许帆叫住我,
“小鱼,这些年,你受苦了。”我跨过清波楼门槛,“不苦,来时路而已。
”“许大人若没别的吩咐,小人告退。”开酒楼这些年,这条街上所有的人都认识我,
与男子如此还是头一次。就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已经有无数双好奇的眼睛盯着我们看了。
隔壁卖豆腐的梁大姐、街角卖酱料的尤娘子若无其事又明目张胆的在我眼前来往三趟!
为了看热闹,连自家生意都丢在一边。我瞪了瞪梁大姐和尤娘子。赶紧走!看什么看,
没见过男人吗?尤娘子手脚并用,眼神夸张的表示加油!一定要将此人拿下啊。
头忽然一阵剧痛,痛到我龇牙咧嘴。自七年前犯头风病后,名医游医看了无数。
持续数年每日三次的褐色药汁下肚,头痛之症才渐渐好转。有两年多未发病了。
我再懒怠与许帆虚以逶迤,挥挥手,“许大人请自便。”大堂内,许家二老关心我面色晦暗,
“小鱼,你脸色不太好。你没事吧?”我手握成拳头轻轻敲头,“我没事,
只是老毛病又犯了。”“作孽啊!”许伯父捶胸顿足,幽幽叹息,“作孽啊,
我老许家怎么出了这样的孽畜!”伯母使劲拍他肩膀,叫醒他,“你看着些,
我去给小鱼熬药。”我在大堂中四方桌边的长凳上坐下,桌上一堆画轴,
画轴用上好的红色绢丝精心在同一位置捆绑。打开,入目是美丽的彼岸花。
每幅花朵都不尽相同,却都一样的好看。红的花瓣,黄的花蕊,
就连那细长的花径也是色泽清丽惟妙惟肖。画纸、颜料、装裱乃至画工都属上乘,
这是许帆刚刚送过来的。也只有他知道我从小喜欢什么花。
朝阳透过窗棂一缕缕洒在青砖地上。光线里尘埃肆意飞扬。2晨曦中我想起,
许久以前我曾有过一幅彼岸花画。那是许帆自己用茜草和栀子做成颜料,在寻常宣纸上画的。
朱砂太贵不是我们这种人家能负担,哪怕只需一点。为了寻找能入画的红色,
他翻阅了许多典籍。寻觅良久最后在《诗经》、《说文解字》中找到自制红色颜料的线索。
茜草是中药,自有采药人为了生计漫山遍野的,寻常地界难以挖到。
许帆利用书院秋假独自进入深山找到野生茜草,又依典籍上的做法制成颜料。只因我对他说,
百花中我最爱彼岸花,可叹花期短暂,不能日日相见。那画的红色颜料只得茜草,
且又画工青涩,我却视若珍宝。只是后来不知何时不见了,
就像我和许帆的感情在过去的某一刻突然就没了。哪怕我们都曾将对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他带我看我喜欢的花,我助他做想做的事。我家和许家都是岷江边的渔民,世代以打鱼为生。
到了我和许帆这代,两家不约而同在岷江边用了近乎三代人积累的血汗钱买了相邻的小房子。
房子虽然简陋,但好歹在岸上有了固定住所,就像种子发了芽长了根,从此不用在水上漂泊。
本来就不富裕的日子,在买房后更加清贫。龙生龙、凤生凤,
渔民的孩子自然还是靠打鱼为生。大家都早早的为将来的营生做打算。我从小在江里长大,
下水跟回自己家一样,织网打鱼的本事也一学就会,很小就可以独自驾船沿江捕鱼。
用自制的小号渔网控制一网鱼的量,一人捕鱼得心应手。许帆却不喜捕鱼,更不喜鱼腥,
只能偶尔吃吃我娘用江边香草做的河鲜。一次暴雨时暴涨的江水将他卷入浑浊的泥水,
被同行的我救起,之后就说什么也不愿意再驾船打鱼了。
渔民的后代不以捕鱼为生还能做什么?在这世道活着不易,他得有一技之长。
自我救了许帆后,两家的关系更进一步,合为一家,不分彼此。
许伯母常念叨着这辈子让要许帆报答我。我不以为意,谁能看见小伙伴掉水里不救?
姐姐比我大,早已懂得替父母分忧。我却懵懂,只知偷空拉着许帆到处疯玩。
招猫逗狗的事我俩没少干。邻居家常常告状,两家父母为此送了不少渔获做为赔礼。
我们家附近不远处有一棵冠幅极大的梨树,搬来时满树梨子挂满枝头,硕大饱满惹人垂涎。
第一个春日,洁白的梨花开了满树。看惯了桃红柳绿逐江水,许帆兴奋的牵着我手,“小鱼,
我们去那棵梨树下玩。”我喜欢那满树的梨花,“好啊。”梨花树没爬成,
梨树下整齐摆着几个蒲团,有夫子坐在上首正之乎者也的为顽童启蒙。见我们在旁听也不管,
兀自摇头晃脑念个不停。许帆听得入神,他眼神清亮,忘了拉我来的目的。
转天他也成了坐在那蒲团上跟着夫子学习的一员,也不知道伯父伯母怎么同意的。
只知道因天赋出众,在得知许帆的家境后,夫子主动免了他的束脩。
我和许帆一起玩的时间少了很多,在一起玩的时候他开始安静下来。一本正经的说,
“我一定要考取功名,将来做大官。”我不知道大官是什么?比府衙里收鱼税的官还大吗?
要是那样的话,爹娘还有许伯父、伯母在交鱼税的时候就不用放低身子去讨好那群小吏。
“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做很大很大的官。”他真的整日投身到了书本里,
只在各种花开的时节抽时间陪我看花。
春有海棠绿肥红瘦、夏有荷花亭亭玉立、秋有彼岸花灿若红霞,冬有梅花香味扑鼻。
百花之中,我最爱彼岸花。同为见花不见叶,梅花有它沁人的芬芳,彼岸花却只有花朵,
它开得肆意、张扬、艳丽,却又莫名的让人怜惜。红花不用绿叶衬,照样得动人心魄。
3“药来了,小鱼。”“小鱼?药放温了,现在喝刚刚好。”药香拉回我的思绪。
“谢谢伯母,辛苦你了。”我一口闷完,这药实在太苦。一颗蜜饯送到面前,“快些含着它,
含着就不苦了。”“好的,伯母。”我甜甜一笑。喝完中药睡意袭来,
伯母扶我到柜台后休息,掖好被角后嘱咐我,“你且歇息一会儿,我和你爹......不,
我和你伯父去后厨帮忙。你放心休息,有你爹娘和我们一起看着,店里不会有事。
”自七年前伯父伯母离开许帆和我们家一起住后还未有过这样的失态。
许帆的归来破坏了众人心中的宁静。我迷糊中点头,进入梦乡。却睡得不安稳。
梦中又回到了许帆考上秀才那年。家里儿郎考上秀才,那是欢天喜地的一件事。
街坊四邻都来恭贺,伯父伯母却犯了难。只县、府、院三级考试所需的费用,
就花光了我们俩家这些年省吃俭用的银子。夫子说许帆考到殿试完全没有问题。
县城里有富商派中人来谈资助,对方承诺负责许帆一路考到殿试的所有费用。做为回报,
许帆高中后必须回乡和富商的女儿成婚。许帆看看我,没应下这资助。我眼睛红红看着他,
我希望他这辈子能达成所愿。我求了爹娘,让他们同意我今后仍能自行处置我挣的银子。
他们知我心意,街坊四邻有许多年龄相似的孩子,我却始终只和许帆玩在一起。他们心疼我,
却又支持我。姐姐成婚了。姐夫家是坊间做干货买卖的街坊,在家中行二,
无法继承家中生意。二人本预备成婚后将家中父母攒的银子做为本钱另起一门生意。
在我的请求下,姐姐和姐夫将他们俩的彩礼和嫁妆折合成银子给了许帆。
爹娘看我们姐妹如此,也是继续殚精竭虑的帮着伯父伯母没日没夜的捕鱼卖鱼,
以此换得银钱帮助许帆。靠着三个小家的鼎力支持,又有夫子相助,许帆考中了进士。
虽然不是状元,但也是无数学子梦寐以求的榜上有名。我如愿和他成婚,
许帆回乡在县衙做了一名县丞。他对自己要求很高,凡事精益求精亲力亲为,连家都很少回。
很得县太爷赏识。可升迁这种事却轮不到他,和他同期的进士们都各有变动,
唯他像在这锦官城生了根发了芽。不是参天大树,是棵杂草一般。胸中有万般抱负无法施展。
我和家中亲人无力在仕途上再帮衬他半点,只在力所能及的衣食住行方面力求让他舒心。
可这不能减少他内心的对权利和仕途的渴望。他越发忙起来,常常宿在县衙不归家。
我知他太想出人头地,却苦无门路,我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
我俩幼时最远的距离只是两家之间相隔的薄薄一堵墙。如今成婚了,他却离我越来越远。
偶尔他回家一起时,待我仍旧谦和有礼,却少了许多夫妻间的亲密随意。
我只以为是他志向高远,不屑于儿女情长。4忽有一日,他从县衙回家老远就高兴的寻我,
“小鱼、小鱼!”我在房中歇息,整日的睡不好觉让我下午时突然晕倒。爹娘请了郎中看病,
发现我已怀有身孕。只是休息不好,身体疲累不不堪,所以晕倒。郎中嘱咐我好生休息,
不可忧思过度,这胎方能顺利坐稳。我听见许帆急匆匆的脚步声,起身下榻迎上他。
我急于与他分享怀孕的喜悦,没注意他兴奋的神情。“夫君,你要当爹爹了。
”我扑到他怀里。他忽然僵直的身子,只默默的搂着我。有了孩子,我这一生便算圆满,
待孩子生下来后,教他打渔或是读书识字都可。那天以后,
许帆回芙蓉园的日子越来越少、越来越晚。我不再像往日般翘首以盼,而是规律作息,
力求腹中胎儿平安健康。不知何时起,较偏的芙蓉园附近多了些生人,
公爹觉得那些人像是在监视芙蓉园。许帆有许久没回家了,婆母派人去问,他总说公事繁忙。
再问他他是否知道芙蓉园被人监视起来,他却只说无事,让我们大家不要太敏感。
我们向来信他的话,就像他少时说要读书做官,后来便做官。而今他说无事,
我们便信了他的无事。变故来得很快,我腹中胎儿约摸三个月时,许帆反常的早早归家。
他避开众人,扶我回到房中,掏出一份拟好的和离书,让我在上面签字画押。
脸上是一副我从没见过的神色,决绝、陌生。流水一般的操作,像是演练过数次。
我脑子里像炸雷忽然爆炸,轰的一声。“夫君这是为何?”我红了眼眶,
视线模糊中拉扯着他的胳膊与他对峙。“可是小鱼哪里做得不好令夫君心生厌弃?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次第落下,“你说,我改。我可以都改。”我拉他的手,
附在我小腹处。“你能感觉到吗?我们的孩子,他三个月了,他不能一出生就没有爹!
”泪水滴到他的手上,他像被烫了一般抽出手。许帆一言不发,
任凭我将能想到的挽留的话说了个遍。他仍没有只言片语。院外的丫鬟听见房中的动静,
叫来了公爹婆母,然而院门反锁,房门也锁了。二人搭梯子进了院中,却进不得屋子。
我哭得失力,瘫坐在地。许帆握住我的手,蹲在地上像小时候他教我写自己的名字那样,
一笔一划认真的在和离书上写下我的名字,秦鱼。他的手还像小时候那样温暖,
可他的脸上的冷漠,让我如坠冰窟。和离书到手,他拿出房契,“这座宅子归你,
改天还会有一笔银子送来。你拿上它们改嫁也好,自己生活也好,好好过日子。
”我的世界天塌了。许帆说完话,转身开门离去。公爹婆母急忙跟着他追着出去了。
我呆坐地上许久,不敢相信我和他从此以后再无关系。许帆拿走和离书后,
附近的生面孔也消失不见。我浑浑噩噩过了许多时日,吃不下睡不着,人快速的瘦下来。
像开败了的彼岸花,失了盛开时的鲜活、枯萎,了无生机。我整日整夜睁开空洞的大眼,
失神的盯着某处发呆。腹中的孩儿选择了离开。小月子里,
许家爹娘和我爹娘轮流在我身边唤我,满含担忧。声音总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小鱼,
小鱼!”5“小鱼、小鱼!快醒醒,醒醒。你怎么回事,这么大的酒楼老板,
怎么在柜台后睡起觉来?”我睁开眼,是尤娘子叫我。我前些日子托她用辣蓼草加入酱料,
做一味带辣味的大酱用来配鱼。娘亲是处理河鲜的个中高手,
我和姐姐跟着她学习几年后也能随心意调配菜肴了。清波楼的菜单更替落在了姐姐和我身上。
尤娘子家中的酱料是锦官城中赫赫有名传了许多代的,交给他们做会省心许多。
“今日头风犯了,是以在此小憩,不想竟被你抓住。”起身放好身上盖的被子,
尤娘子已经迫不及待的拉着我往外走了。“早起我出门的时候忘了。
刚才我们当家的派人传信说酱好了,味道出来了。你今天无论如何得去尝尝,
看看是否合心意。”半路,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我看她拧巴的样子忍得辛苦,
“你有什么要问的赶快问。”尤娘子立刻喜笑颜开的问,
“早上在你酒楼门口纠缠你的那个男人是谁?通身气派至极,且对你用情至深。
”“用情至深!”我哈哈大笑,许久停不下来。笑到眼角带泪,好容易停下笑来。
转头刚好看到窗外闪过那座房顶爬满青苔的芙蓉园。我正眼看向尤娘子,她眼中好奇更甚。
“那是我前夫,我们七年前就和离了。”“已经和离过了?!”“是啊,
早就是不相干的路人。”“看他情深似海的样子,你们俩当年怎会?”“许帆志存高远,
却又底层出身,成婚后他家和岳家都无力为他前程出力。有一位当时爱女心切的大官看中他,
要把庶出的爱女许给他做妻子。我的存在是块挡路石,踢开我这块石头,
大官的女儿嫁得良人,许帆也有了高门岳家的提携。许帆顺利升迁离开锦官城,
此后步步高升,官至尚书。”“啧啧啧,能做大官的人果然都绝情!”绝情,何止呢。
那些年我们全家饭桌上常年不见荤腥,吃的用的全部能省则省。省下的银钱全用在了他身上。
到了他不需要我们的时候,一座院子,区区百两银子就将我和我的家人打发。
“你楼里那许家二老不会是他爹娘吧?”尤娘子换了坐姿,“奇了怪了,既儿子已成前夫,
那为何还要替他赡养老人?”“不是赡养。许家二老人是好的,他们是我的亲人,
和离时他们不知情,知情后只站我这边,可许帆主意已定,他们做下许多事也无力扭转乾坤。
”“许帆升迁后曾让他们一起去京城生活,可二老不理,只说当没有这个儿子,
留在我身边照顾我。”“开了清波楼后,他们便都想着法子为我提供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