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检单被我攥得发烫,B超室外的走廊却冷得像停尸房。我数着地砖格子走向三号诊室,
一步,两步……然后看见他半跪着给那个女孩穿袜子,手法娴熟得像曾经为我做过一千遍。
他抬头时戒指划过我眼球——我们婚戒的内侧,刻着她名字缩写。“保大人。
”急救室里他签字的手没抖,“孩子以后还会有的。”可麻醉失效时,
我摸着空荡荡的腹部听见护士闲聊:“303床真幸运,老公为救她连亲骨肉都不要了。
”真可笑,他们都不知道——那女孩子宫切除的单子,此刻正贴在我早产儿子的保育箱上。
---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白,惨烈的、一无所有的白,从墙壁蔓延到天花板,
再流淌到光可鉴人的地砖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尖锐的气味,
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的陈旧血气。每间诊室的门都紧闭着,
偶尔有穿着浅蓝或粉红护士服的影子无声滑过,像深海鱼。压抑的咳嗽,刻意放轻的啜泣,
还有仪器单调的滴滴声,被空旷放大,敲打着耳膜。我攥着那张纸,指尖冰凉,
掌心却一片汗湿的滚烫。刚打印出来的黑白影像,还残留着一点热敏纸的温度。
一团模糊的、小小的阴影,蜷缩在报告单中央,下面印着冰冷的医学描述和结论:宫内早孕,
约七周,胚胎存活。七周。四十九天。像一粒刚刚落进土壤、还没来得及破壳的种子。
可我全身的血液,却仿佛在拿到这张纸的瞬间,逆流,冻结。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爬上来,
蛇一样缠紧我的脊柱。一个年轻女人被丈夫半搂半抱着从我身边经过,
她小声抱怨着孕吐难受,男人笨拙地拍着她的背,低声哄着,手里还小心翼翼捧着一杯温水。
那画面太刺眼,我猛地别过头,视线无处安放,最后落在脚下。米白的地砖,
印着浅灰色的格子。我盯着最近的那一道缝,开始数。一步,一格。两步,两格。
鞋跟敲在地砖上,声音闷闷的,被厚地毯吸走了大半,只留下一点空洞的回响。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数,只是机械地挪动脚步,仿佛数清楚这些格子,
就能丈量出从B超室到三号诊室门口的距离,就能把脑子里那些嗡嗡作响的杂音压下去。
三号诊室。妇科专家门诊。我的预约时间还没到,
但林屿的微信半小时前就发了过来:“临时有急事,速来医院,三楼三号诊室外等我。
”急事。医院。三号诊室。这几个词在我胃里拧成一个冰冷的疙瘩。我问他怎么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消息石沉大海。打电话,关机。格子一道道向后退去。十五,
十六……拐过弯,三号诊室所在的副廊就在前面。这里人少了一些,更安静,
那股消毒水的味道也更加浓烈。二十五,二十六……副廊尽头,
那扇挂着“三号诊室”牌子的门虚掩着,留出一道狭窄的、昏暗的缝隙。我的脚步钉在原地。
门缝里,首先看到的是一截纤细的、苍白的小腿,脚踝伶仃,
上面搭着一只骨节分明、我很熟悉的手。男人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
腕上那块我去年送他的机械表,表盘在昏暗光线里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那只手正握着一只浅口平底鞋,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往那只苍白的脚上套。然后,
小心翼翼地,勾起地上另一只米白色的棉袜——柔软的、孕妇专用的防滑袜,慢慢地,
从脚尖,到脚踝,再到小腿肚,一点点向上捋平。每一个褶皱都被耐心抚平。
我见过这只手千百种样子。敲击键盘时迅疾有力,握住方向盘时稳定可靠,
拂过我脸颊时温热缠绵,也曾在我们新婚那晚,颤抖着、生涩地解开我睡衣的纽扣。
唯独没见过它这样,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温柔,为另一个女人做这种事。血液冲上头顶,
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走廊里一切细微的声音。
我像个僵硬的木偶,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挪动视线,向上。林屿半跪在那里,背对着门,
微微躬着身,挡住了女人大半身影。我只能看见她散在肩头的微卷长发,栗棕色,
在诊室惨白的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她的一只手,似乎轻轻搭在林屿的肩上。
林屿终于帮她穿好了袜子,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仰起头,对她说了句什么。女人似乎笑了笑,
搭在他肩上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然后,林屿转过身,准备站起来。他的动作自然而流畅,
目光随意地扫过门口,掠过我的脸。时间有片刻的凝滞。他脸上的表情,
那些未来得及收敛的温柔、关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在看清是我的一刹那,冻结,
然后碎裂,露出底下猝不及防的空白,以及迅速弥漫开的、狼狈的惊慌。他猛地站起身,
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一个空的金属输液架,咣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走廊里炸开。
那女人也惊得颤了一下,跟着转过头来。一张年轻的脸,算不上顶漂亮,但很清秀,
皮肤白皙,透着一种娇弱的、需要被仔细呵护的气质。此刻,那双小鹿般的眼睛里,
盛满了和我相似的惊愕,还有一丝迅速闪过、我没能立刻解读的复杂情绪。林屿张了张嘴,
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模糊的咕哝。他往前挪了一步,挡在了那女人身前,
是一个下意识的保护姿态。这个动作,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了我的胸口,
缓慢地、残忍地搅动。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他的手上,刚才为那个女人穿袜子的手上。
无名指。婚戒。铂金的素圈,内侧刻着我们名字的缩写——**&XY,
永恒缠绕的荆棘花纹。此刻,那枚戒指在日光灯下,反射出一点冰冷、讥诮的光。
我的视线仿佛拥有了某种穿透力,清晰地“看见”了戒指内侧,
那原本该刻着我名字缩写的地方。不,或许我什么都没看见,只是脑子里那根一直绷紧的弦,
在此刻,铮然断裂。它就该在那里。那个女人的名字缩写。一切都有了解释。
最近半年他越来越多的“加班”,深夜回家时身上陌生的甜淡香水味,手机永远屏幕朝下,
洗澡也要带进浴室,
电话时躲闪的眼神和压低的声音……所有被我刻意忽略、用“信任”强行糊过去的蛛丝马迹,
此刻汇成汹涌的冰河,将我灭顶。“夏妍……”林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
带着一种让我恶心的惶急,“你怎么来了?你听我解释……”解释?我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曾经让我觉得可以依赖一生的脸,此刻只剩下陌生的慌乱和虚伪。
我又看向他身后那个紧紧抓着他衣袖、脸色越发苍白、眼眶迅速红起来的女人。
我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手里那张产检单,被我无意识地越攥越紧,坚硬的纸张边缘割着掌心,传来尖锐的痛感。
那点痛,奇异地让我找回了一丝力气。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手里皱成一团的产检单,
举到胸前,然后,一点一点,展开。让那团模糊的黑白影像,对着他。
林屿的目光落在报告单上,起初是困惑,随即,他像是认出了那是什么,瞳孔猛地收缩,
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比身后的墙壁还要惨白。
“这是……”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腹部深处,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
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掏了一把。我闷哼一声,弯下腰去,手里的报告单飘然落地。
“夏妍!”林屿失声喊道,下意识想冲过来。几乎在同一时刻,
他身后的女人发出一声更加痛苦、更加尖锐的**,整个人顺着墙壁软软滑倒,
双手死死捂住小腹,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栗棕色的长发被粘湿,贴在煞白的脸颊边。
“晚晚!”林屿猛地刹住冲向我的脚步,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那女人抱进怀里,
“晚晚你怎么了?别吓我!医生!医生!”他的声音嘶吼着,充满了真切的、撕裂般的恐惧。
那恐惧,不是为了我。我弯着腰,捂着同样剧痛的小腹,看着他将那个女人紧紧搂住,
看着他脸上的惊慌失措如此真实而深刻,看着护士和医生从诊室里匆匆跑出来,
七手八脚地将那个叫“晚晚”的女人放上移动床,迅速推向急救室的方向。
林屿踉跄着跟了几步,又猛地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挣扎、痛苦,
还有……一丝清晰的、让我如坠冰窟的决断。“夏妍,你……你等我!晚晚她情况不好!
我……”他语无伦次,最终还是一咬牙,转身追着移动床跑了。走廊里重新空荡下来,
只剩下我一个人,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像一尊滑稽的雕塑。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粘腻冰凉。小腹的坠痛一阵紧过一阵。一个年纪稍长的护士走过来,
捡起了地上那张被我踩了一个脚印的产检单。她看了看单子,
又看了看我惨白的脸和捂着小腹的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同情。“你也是孕妇?
哪里不舒服?需要帮你叫医生吗?”她扶住我的胳膊。我借着她手臂的力量,勉强直起身。
视线掠过她手中的报告单,掠过走廊尽头急救室亮起的红灯,最后,
落在空荡荡的、林屿消失的拐角。“不用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诡异,“我没事。
”护士还想说什么,我已经轻轻挣脱她的手,转过身,朝着与急救室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
挪动着脚步。每走一步,小腹就更痛一分。冰冷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沿着大腿内侧滑落。
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没有停。走到楼梯间,厚重的防火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我背靠着冰凉粗糙的墙壁,慢慢地滑坐到地上。瓷砖的寒意穿透衣料,刺进骨髓。
我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映出我惨白如鬼的脸。手指颤抖着,却异常稳定地点开通讯录,
找到一个很久没有拨过、却始终存在的号码。电话响了三声,被接通。
对面传来一个沉静平稳的女声:“喂?”“方律师,
”我听见自己用那种平静到可怕的声线说,“是我,夏妍。我需要你的帮助,尽快。
”“我想立一份遗嘱。还有,”我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
楼道里浑浊的空气带着灰尘的味道,“咨询一下,关于胎儿在母体内,
是否具有遗产继承权的问题。”电话那头沉默了极短的片刻,
方律师的声音依旧专业而冷静:“明白了,夏**。您目前在哪儿?安全吗?
我建议您先到安全的地方,我们当面谈,有些文件需要您亲自签署。”“我在市一医,
”我说,“安全。但我可能……需要先去一趟急诊。”疼痛已经变得麻木,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我扶着墙壁,试图站起来,试了几次,才终于成功。
推开楼梯间的门,走廊的光线再次涌来,刺得我睁不开眼。走向急诊室的方向,步伐虚浮,
像踩在棉花上。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嘈杂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路过急救室外的等候区时,我停了一下。林屿背对着我,站在急救室紧闭的大门外,
双手撑在墙上,头深深埋着,肩膀微微耸动。一个医生拿着文件夹站在他面前,
正在急促地说着什么。“……大出血,怀疑是宫外孕破裂,情况非常危险,必须立即手术!
但手术有风险,可能会影响到生育功能,甚至需要切除子宫保命!家属,请立刻签字!
”林屿猛地抬起头,脸上是纵横的泪痕和濒临崩溃的狰狞。他一把抓过笔,
看都没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在签字栏上,划下几乎戳破纸张的、狂乱的名字。然后,
他抓住医生的手臂,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孤注一掷的哭腔:“医生!求求你们!保大人!
一定要保大人!孩子……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保大人。”“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钉进我的耳膜,钉进我的心脏。我站在那里,
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生死隔阂的门,忽然觉得,这一幕荒诞得可笑。
护士推着移动床匆匆从我身边经过,上面躺着那个叫晚晚的女人,她已经昏迷,
脸上毫无血色,像个脆弱的瓷娃娃。林屿立刻扑到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
跟着移动床跑向手术室方向,自始至终,
没有回头看一眼他身后几步之遥、同样面色惨白、站立不稳的妻子。我转过身,
继续走向妇产科急诊。自己挂了号,坐在冰凉的塑料椅上等待。
周围是其他等待的孕妇和家属,有人小声交谈,有人玩手机,
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叫到我的号。进去,躺上检查床。冰冷的器械,
医生严肃的脸,简洁的询问。检查,B超。医生看着屏幕,眉头皱紧:“宫内出血,
先兆流产,孕囊位置偏低,情况不太稳定。需要立刻住院保胎。”我点了点头,
顺从地听着安排,被护士领到病房,换上病号服,躺上病床。手上扎了留置针,
冰凉的药水一滴一滴流进血管。单人病房,很安静。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
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像是倒悬的星河。我没告诉任何人。父母在外地,
朋友……似乎也没有亲密到可以立刻赶来处理这种惨剧的地步。
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林屿没有电话,没有信息。他的世界,
此刻正围绕着另一个躺在手术台上的女人旋转。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小腹的疼痛在药物的作用下渐渐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茫的钝痛,从心脏的位置,
蔓延到四肢百骸。夜深了。护士来查过几次房,轻轻帮我掖好被角,眼神里带着怜悯。
大概凌晨两点左右,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林屿站在门口,走廊的光从他身后透进来,
将他憔悴不堪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眼睛里布满红血丝,衣服皱巴巴的,
身上还带着手术室外的凉气。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
才发出干哑的声音:“夏妍……你怎么样?”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他走进来,
脚步有些踉跄,拖过椅子,在床边坐下。双手捂着脸,用力揉搓了几下,然后抬起头,
眼圈通红。“晚晚她……”他声音哽住,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手术做完了,
切除了……一侧输卵管,子宫……算是保住了,但以后怀孕,会很困难。”他的语气里,
是深重的痛苦和疲惫,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医生说,再晚一点,
可能就……”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然后,他像是才想起我,目光落到我打着点滴的手上,
落到我平坦但被薄被盖住的小腹。“你……”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医生怎么说?
孩子……”“先兆流产。”我平静地吐出四个字。他身体震了一下,
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痛苦,但很快又被更浓重的忧虑覆盖。他伸出手,似乎想握住我的手,
却在半途停住,手指蜷缩起来。“对不起,夏妍,”他低下头,声音沉闷,
“今天……今天的事,我没想到你会来。晚晚她……她情况一直不稳定,我怕**到她,
所以……”“所以瞒着我。”我接过他的话。他沉默。“她是谁?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我问,声音依旧没有起伏。林屿肩膀垮了下去。“苏晚。我们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半年了。
”他顿了顿,“她……她很单纯,很依赖我。我们……是一次应酬后,
我喝多了……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她怀孕了,今天本来是来做检查,
没想到突然腹痛……”“然后你就抛下刚查出怀孕的妻子,来陪她做产检。”我陈述道。
“我不知道你也怀孕了!”他猛地抬头,急切地辩解,“夏妍,如果我知道,
我一定不会……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对她有责任,她那么年轻,
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故……”“责任。”我重复这个词,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苦涩,“那你对我,
对我们的孩子,有没有责任?”“我当然有!”他急声道,“夏妍,你相信我,我爱你,
我爱我们的家!今天是个意外,晚晚她差点没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等晚晚情况稳定了,
我会处理好的,我会和她断干净,你给我点时间,好不好?”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乞求,
那张我深爱过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痛苦和挣扎,看起来真诚无比。若是以前,我或许会心软,
会相信他的“不得已”,会给他“时间”。但现在,我看着他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戒指,
想起他半跪着为苏晚穿袜子的温柔,想起他毫不犹豫签下“保大人”时的决绝,
想起他自始至终,没有问过我一句“你痛不痛”。“怎么处理?”我问,“给她一笔钱?
帮她找好工作?还是,继续瞒着我,两边安抚?”林屿被我问住,脸上闪过狼狈。“林屿,
”我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今天在急救室外,你说,‘保大人,
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他的脸色瞬间惨白。“你是对医生说的。但我觉得,
”我扯了扯嘴角,大概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也是对我说的。”“不是的!夏妍,
你听我说……”他慌乱地想解释。“你出去吧。”我闭上眼,打断他,“我累了。
”“夏妍……”“出去!”我猛地拔高声音,牵扯到小腹,一阵刺痛。他吓了一跳,
看着我剧烈起伏的胸口和苍白的脸,终究不敢再**我,慢慢站起身。“我就在外面,
你有事叫我。”他哑声道,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病房。门轻轻关上。我重新睁开眼,
盯着虚空。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枕头。没有声音,
只是无声地流淌,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冰冷的皮肤。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流干了,
只剩下干涸的刺痛。我拿起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眼的光。有条未读短信,来自方律师。
“夏**,相关文件草案已准备妥当。考虑到您身体状况,我已联系好一位可靠的护工,
明早会到医院。关于您咨询的问题,根据现行法律及司法实践,胎儿在娩出时为活体的,
即具有民事权利能力,享有继承权。
但具体情况需结合遗嘱内容及胎儿出生后的实际状况而定。保重身体,我们明天见。
”我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护工。遗嘱。继承权。
一个模糊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冰冷绝望的深渊里,悄然滋生,露出森然的轮廓。
第二天上午,方律师来了。她四十岁左右,衣着干练,神情冷静,带来了一沓文件。
我们屏蔽了外界可能的干扰,在病房里,低声而快速地交谈。她问了许多问题,关于财产,
关于意愿,关于可能发生的情况。我一一回答,思路异常清晰。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
手很稳。下午,林屿又来了,带着熬好的粥和小菜,眼睛里的红血丝更多了。
他试图和我说话,解释,忏悔。我只是沉默地喝着粥,或者闭上眼假寐。他显得沮丧又无奈,
更多时间,是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宁地刷着手机,我知道,他在等苏晚的消息。
苏晚在另一层楼的病房。他没有再提去陪她,但焦躁显而易见。
我身体的不稳定状况持续了几天,需要绝对卧床。林屿公司医院两头跑,
肉眼可见地迅速消瘦下去,憔悴不堪。他对我小心翼翼,对苏晚那边,
据我偶尔听到的电话碎片,似乎是安抚加物质补偿,但苏晚情绪很不稳定,时常哭泣。
一周后,我的情况初步稳定,医生批准出院,但要求继续休养,定期复查。林屿如蒙大赦,
殷勤地接我回家。家,还是那个家。一切陈设如旧,空气里却弥漫着陌生的冰冷和窒闷。
林屿努力扮演着好丈夫,做饭,打扫,嘘寒问暖。但我们都清楚,有什么东西已经碎了,
粘合起来,也只是布满裂痕的假象。他手机响起的时候越来越多,
震动声在寂静的房子里格外刺耳。他总是神色紧张地躲到阳台或书房去接,压低声音,
一讲就是很久。回来时,脸上带着未褪尽的烦躁和疲惫,面对我时,又强行堆起温柔。
我没有吵,没有闹,甚至很少主动提起苏晚。只是更加沉默,常常望着某个地方出神。
林屿大概将我的反应理解为伤心过度后的麻木和妥协,这似乎让他松了一口气,
也让他将更多精力,转移到了处理苏晚那边的“麻烦”上。我能感觉到,
他去看苏晚的次数增多了。借口无非是公司加班、应酬、见客户。回来时,
身上有时带着医院特有的气味,有时是陌生的、甜腻的香水味。我们的卧室,他很少再踏入。
通常睡在书房。偶尔半夜,我能听见客厅里压抑的、痛苦的叹息声。
日子在这种诡异而压抑的平静中,一天天滑过。我按时产检,胎儿情况逐步稳定。
林屿每次都陪我去,但总是在诊室外不停地看手机,电话一响就神色紧张。孕五月的时候,
一个周末的下午,林屿又借口公司有事出去了。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无聊的电视节目。
门铃响了。我以为是林屿忘了带钥匙,慢慢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苏晚。
她比在医院时气色好了一些,但依然瘦弱,穿着宽松的连衣裙,小腹平坦。
栗棕色的长发披着,脸上化了淡妆,却掩不住眼底的憔悴和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她看到我,
显然也吃了一惊,大概没料到是我开门,更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林屿不在。
”我率先开口,语气平淡。苏晚咬了下嘴唇,很快又扬起下巴,那种娇弱的姿态褪去几分,
露出底下尖锐的底色。“我知道他不在。我是来找你的,夏妍姐。”她刻意加重了“姐”字。
“我们没什么可谈的。”我侧身想关门。“谈谈林屿,谈谈孩子,
谈谈……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她猛地伸手挡住门,声音拔高,带着哭腔和怨愤,
“他已经不爱你了!你占着这个位置有什么意思?你看不到他有多痛苦吗?夹在我们中间,
他快被逼疯了!”我停下动作,看着她。“所以,你是来逼宫的?”“我不是逼你!
我是求你!”苏晚的眼泪说来就来,簌簌落下,“夏妍姐,我求你成全我们吧!
我和林屿是真心相爱的!我为了他,孩子没了,子宫也差点保不住,我以后再想怀孕都难了!
我只有他了!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吗?”她的哭声在楼道里回荡,
惹得对门邻居悄悄开了条门缝窥视。“真心相爱。”我重复,点了点头,“好一个真心相爱。
那你知不知道,我怀孕了,已经五个月。”苏晚的哭声戛然而止,眼睛瞪大,
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我微隆的小腹。她脸上血色尽褪,
嘴唇哆嗦着:“不……不可能……他没说……他明明说会处理好……”“他怎么处理?
”我逼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是像对你承诺的那样,
等孩子生下来就和我离婚,然后娶你?还是告诉你,他对我只是责任,对你才是爱情,
让你再等等?”苏晚踉跄着后退一步,背抵着冰冷的墙壁,
脸上交织着震惊、怀疑、愤怒和恐惧。“你……你胡说!林屿不会骗我!他说过他只爱我!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几乎要怜悯她了,“我们的婚戒内侧,刻着的,
是你的名字缩写?”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苏晚强撑的镇定。她猛地摇头,
尖声叫道:“我不信!你骗我!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想挑拨我们!”“信不信由你。
”我无意与她纠缠,“请你离开。这里不欢迎你。”“我不走!”苏晚像是被彻底激怒,
或者说恐惧压倒了她,她突然朝我扑过来,双手胡乱地挥舞,“你把林屿还给我!都是你!
是你抢走了他!没有你,我们早就结婚了!”我早有防备,侧身躲开,但脚下不稳,
腰在鞋柜上撞了一下,一阵闷痛。我皱紧眉,护住肚子。苏晚扑了个空,更显癫狂,
还要再冲上来。“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暴喝从楼梯口传来。林屿拎着一个超市购物袋,
站在几步之外,脸上血色尽失,又迅速涨红,是极致的愤怒和恐慌。他扔下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