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刚停。陆宜把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雨后清新的空气带着泥土和栀子花的味道涌进车内。
她疲惫地靠在方向盘上，闭上眼睛。作为《深空幻想》杂志的编辑，
她整日沉浸在星际穿越、外星文明和未来科技的稿件中，此刻这片刻的真实感反而显得珍贵。
夕阳正奋力从厚重云层的裂缝中挣扎出来，光线如同融化的金液，
泼洒在湿漉漉的沥青路面上。水坑映照着天空，像散落一地的碎镜。
一道彩虹若隐若现地悬挂在天边，像是某个顽皮神祇随手画下的记号。
就在这片朦胧的光晕中，她看见了那只猫。它蹲坐在一道爬满常春藤的旧围墙顶端，
背对着正在沉落的夕阳，成了一个精致而孤绝的剪影。围墙后面是一片废弃的工厂，
红砖墙面上爬满了青藤，偶尔有几扇破碎的窗户像失明的眼睛般凝视着这个世界。
猫的尾巴优雅地圈住前爪，身躯挺拔，一动不动，不像寻常流浪猫那般警惕或蜷缩，
而是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仿佛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守护着某个秘密的古老神祇雕像。
陆宜被这个画面攫住了。她是个科幻编辑，整日与虚无缥缈的宇宙故事打交道，
本该对现实中的一切保持理性的怀疑，但这一刻，她却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鬼使神差地，她对着那个剪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喂，需要搭便车吗？
”她没指望得到回应。这不过是她结束漫长工作日后的一种自娱自乐。然而，
那只猫转过了头。陆宜后来常常在深夜里回想那一刻，
试图用她作为科幻编辑所掌握的所有词汇去描绘、去定格那个瞬间，却总觉得语言苍白。
那不是一双普通的猫眼。它们的颜色是浓郁的、仿佛在流动的琥珀，
更像是两块封存了亿万年的树脂化石，而此刻，化石正在融化，里面沉淀着的，
是压缩到极致的、冰冷而璀璨的亿万星辰之光。那光芒深邃、古老，
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与浩瀚。它轻盈地跃下围墙，动作流畅得仿佛不受重力约束，
落地无声。然后，它径直走向副驾驶座的车门，抬头用那对琥珀星辰望了陆宜一眼。
陆宜几乎是懵懂地，伸手从车内打开了车门。猫一跃而上，灵巧地落在副驾驶的座椅上，
带进来一股奇异的气息——不仅仅是雨后青草的清新，更有一种……冰冷的、空旷的，
仿佛来自宇宙真空深处的尘埃的味道。“多谢，”它开口，声音是一种奇特的叠合，
既有老人历经沧桑后的沙哑，又有孩童不谙世事的清亮，
底层还隐隐振动着某种非人的、低频的嗡鸣，听得人耳膜发痒，心头发颤，“我迷路了。
”陆宜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方向盘，指节泛白。猫会说话这件事，带来的冲击力，
竟奇异地不如它那过于礼貌、甚至带点文绉绉的用词来得强烈。
她的世界观在瞬间经历了塌陷与重建的循环。“你会说话。”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
“暂时还会，”猫低下头，开始慢条斯理地梳理前爪上沾染了尘土的毛，
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能量正在衰减。维持这种低效的声波振动，消耗比预想中要大。
”能量。衰减。声波震动。这些词汇精准地戳中了陆宜的职业领域。瞬间，
无数个外星生物入侵、潜伏、观察地球的剧本在她脑海中飞速掠过。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骤然紧绷的情绪，猫打了个巨大的哈欠，露出珍珠粉色的、细腻的上颚，
尖利的牙齿在夕阳下闪着微光。“我不是来入侵的。”它语气平淡，
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蔑视，仿佛“入侵”这个词本身，就是对它们这种存在的一种贬低。
“是来修补的。”“修补？”陆宜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手指依然紧握方向盘。
“宇宙是张网，”猫用尾巴尖轻轻点了点车窗玻璃，仿佛在那上面勾勒着无形的经纬，
“由引力、暗物质和时空结构编织而成。你们这颗星球，
是网上最近震颤得特别厉害的一个点。噪音太大，干扰了邻近星域的安宁。”它顿了顿，
琥珀色的眼眸转向陆宜，里面的星光似乎流转了一下，“裂缝已经出现，
只是你们的感官尚未察觉。”它自称属于一个古老的族类，是宇宙的清道夫，
以逸散的暗物质为食，以恒星的星光脉冲导航，职责是维护宇宙基础结构的稳定。
“你们可以称我们为‘织维者’。”它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那为什么……是猫的形态？”陆宜忍不住问，
这实在与她想象中的“宇宙清道夫”相去甚远。“便于行动和观察。”它的回答非常务实，
“狗太热情，容易暴露；鸟太显眼，缺乏隐蔽性；昆虫……沟通不便，肢体语言限制太大。
猫，独立、敏捷、普遍存在，是理想的伪装。”逻辑严谨，无懈可击。
陆宜沉默地将车开回了家。她的公寓位于一栋老式居民楼的六层，不大，但视野开阔。
客厅里堆满了书籍和稿纸，窗台上几盆绿萝在暮色中顽强地伸展着枝叶。
这只自称“七号”的猫，自然而然地住了下来。它好奇地巡视着这个新环境，
最后在沙发与墙壁之间的那道缝隙里找到了满意的栖身之所。“我叫七号。”它说，
一边小口品尝着陆宜准备的金枪鱼罐头，“这是我们这一批执行任务的第七个成员。
”夜幕降临，城市华灯初上。七号跳上窗台，望着被光污染映得昏红的夜空。
“裂缝就在那个方向，”它用爪子指向东南方的天空，“距离你们的天文台不远。
”陆宜顺着它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寻常的夜空和零散的星辰。“我看不见。
”“你们的感官太有限了，”七号的声音里没有贬低，只是陈述事实，
“只能感知电磁波谱中极其狭窄的一段，听不到时空本身的振动。”它转过头，
琥珀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微微发亮，“想象一下，平静的湖面下出现了一道裂痕，
水流正在不断流失。虽然水面看起来依然平静，但整个湖泊正在慢慢枯竭。
”这个比喻让陆宜感到一阵寒意。“很严重吗？”“还在可控范围内。”七号从窗台跳下，
轻盈地落在沙发上，“不过需要尽快修补。每延迟一天，需要的能量就呈指数级增长。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七号逐渐适应了地球生活。它偏爱沙发缝的安全感，
对金枪鱼罐头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并且，
对电视上播放的任何关于航天发射、深空探测的新闻，都格外关注。“他们又发射错了，
”某天晚上，新闻里正在报道一次成功的商业火箭发射，
七号却用爪子指着屏幕上正在爬升的火箭，语气带着一种专业人士的无奈，
“轨道参数有细微偏差。该往左偏0.3度，才能勉强擦过那个裂缝的边缘，
稍微减缓一点泄漏。”陆宜盯着屏幕，又看看一脸严肃的猫：“你怎么知道？
你能看到那个裂缝？”“我看见了。”七号简单地回答。下一刻，它的瞳孔猛然扩张，
不再是猫科动物那条细细的竖线，也不是圆瞳，而是整个虹膜仿佛溶解、消失，
露出了后面无垠的黑暗，以及黑暗之中璀璨、冰冷、运行不息的整个宇宙星图。
陆宜只瞥了一眼，就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灵魂要被吸摄进去。七号很快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又恢复了那对沉淀着星光的琥珀。“裂缝在你们的北斗七星附近，
具体坐标我无法用你们的语言描述。”七号甩了甩尾巴，“它正在缓慢扩大，
像一滴墨水滴入清水，只不过这滴‘墨水’正在吞噬周围的时空结构。
”陆宜作为科幻编辑的职业本能被激发了。她拿来笔记本，开始记录七号描述的宇宙结构。
“你们如何修补裂缝？”“用自身能量重新编织时空结构。
”七号用爪子在空气中划出复杂的轨迹，“就像你们用针线缝合布料。
不过我们使用的‘线’是暗物质流，‘针’是高度压缩的星光。”“这需要消耗大量能量？
”“相当于你们的一颗恒星完全燃烧释放的能量，”七号轻描淡写地说，
“只不过我们是缓慢释放，持续工作。”深夜，陆宜常常发现七号蹲在客厅的窗台上，
仰头望着星空，尾巴尖以一种固定的、焦虑的频率，轻轻拍打着窗框。“情况很糟糕吗？
”有一天，陆宜忍不住问。七号沉默了一会儿，
用爪子在空中比划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相当于你们的太平洋海底，
突然出现了一个直径几百公里的窟窿，海水正疯狂地倒灌进地幔。不过，
”它试图让语气轻松些，“还在可控范围内，补得上。”但陆宜注意到，
七号的身体状况似乎在逐渐恶化。它睡得越来越多，对金枪鱼罐头的兴趣也在减弱。有时，
她会发现它对着星空发出低沉的嗡鸣，那声音里带着急迫与忧虑。“能量在流失，
”七号终于承认，“裂缝扩大的速度比预期快。”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
七号与陆宜之间建立起一种奇妙的默契。每当陆宜熬夜审稿时，七号会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偶尔对稿件中的科学错误发表评论。“这个作者对虫洞的理解完全错误，
”七号用爪子拍着一篇稿件，“虫洞不是那样工作的。
”陆宜哭笑不得：“那应该是什么样的？”七号的眼中闪过一丝星光：“虫洞是宇宙的呼吸。
每一次开合，都是一次新生与告别。它们自然地形成于时空曲率极大的区域，
像大海中的旋涡，而非人造的隧道。”有时，在漫长的夜晚，
七号会讲述它的故乡——那个悬浮在鹰状星云深处的奇妙领域。“我们称它为‘絮语星尘’。
”七号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怀念的温情，那些非人的频率似乎也柔和了许多，“在那里，
重力是可选项。初生的小家伙们控制不好，常常漂浮着入睡，被星云间最轻柔的风推着，
在那些丝带一样发光、棉花一样柔软的云絮里打转，那是它们最安全的摇篮。
”陆宜听着这些描述，手中的笔不自觉地记录着。作为一名编辑的职业敏感让她意识到，
这些故事珍贵无比。“而成年的猫，则更偏爱在那些凝聚的、密度极高的暗物质平台上小憩。
那些平台看似虚无，踩上去却柔软如最上等的天鹅绒，
又坚实得足以承载整个猫群的大型聚会，平台之下，就是流淌的、闪烁着微光的星尘河。
”七号描述的家园没有固定的形态。它由无数具备微弱自我意识的星尘粒子构成，
随着猫群的整体情绪和意志而流动、变化。“当猫群整体安宁、满足时，
星尘会舒缓地铺展开来，形成一片广阔无边的、略带弹性的柔软平面，
像宇宙中最大、最奢华的猫抓板；当它们感到兴奋、好奇时，
星尘会听从这种集体的‘意念’，隆起、折叠，形成错综复杂、充满惊喜的立体迷宫，
供猫群在其中奔跑、跳跃、探索无尽的乐趣。”最让陆宜着迷的是七号对星尘之歌的描述。
“星尘本身会‘歌唱’——那不是通过空气振动产生的声波，
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的、温柔的低语与嗡鸣。那声音，像是将亿万光年外的星光，
用最复杂的技术转化成了音符，悠扬地讲述着宇宙自奇点爆炸诞生以来，
所有壮丽与细微的故事。”七号说，初生的小猫不需要教科书，
它们通过聆听、感受这无处不在的“星尘之歌”，
就能学习到一切生存与职责所需的知识：如何识别和导航那些隐秘的虫洞捷径，
如何分辨不同流向的暗物质流并从中汲取能量，如何识别时空结构中最细微的裂纹，
并进行最基础的修补练习。“每一片星域的歌谣都不一样，
”七号曾尝试用陆宜能理解的方式比喻，它用尾巴指了指车里的老旧音响，
“就像你们调频不同的电台，播放着不同风格的宇宙史诗。但我们的频道，
永远不会有广告插播，只有永恒的诗篇。”关于猫族的日常生活，七号的描述同样令人神往。
“我们的食物是纯粹的、高度凝聚的星光能量，以及经过‘驯化’的、温和的暗能量流。
我们常常在色彩绚烂的星云间优雅地追逐那些闪耀的能量流，捕食的动作不像猎杀，
更像是一种编排精妙的宇宙舞蹈。”它们饮用的是彗星掠过时，
其冰核蒸发形成的、夹杂着复杂矿物元素的冰晶云团。“那些冰晶在我们口中，
会瞬间化作甘冽清甜的能量泉，滋养着我们星光构筑的身体。
”七号对地球上的交流方式评价不高。“声音，对我们而言，
是一种极其低效、且消耗能量的沟通手段，只有在像来到地球这种特殊环境下，
才不得已而为之。”它曾经毫不客气地评论，“你们的声音，
大多浪费在了重复、修饰和无意义的语气音节上。”在它的故乡，
猫族通过瞳孔的收缩与扩张传递复杂如星图的信息；通过胡须极其微妙的颤动弧度，
表达细腻如量子波动的情緒；通过尾巴在空中划出的不同曲线，描绘出精确的星际航行轨迹。
“而真正意义上的、深入的‘对话’，
则是通过彼此轻轻相触的鼻尖来完成——在触碰的瞬间，思想、记忆、情感，
会如同光信号一般，毫无损耗地在彼此的意识间奔流、交融。”七号说，在絮语星尘，
“孤独”是一个不存在的概念。每只猫都是一个独立的意识个体，拥有自由的意志，但同时，
它们又是“絮语星尘”这个庞大整体意识网络的一部分。
“即使某只猫独自行走在星云的最深处，探索未知的边界，
它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遥远家园里，整个族群的温暖思绪，如同宇宙背景辐射一般，
持续、稳定地存在着，提供着无尽的精神慰藉与支持。”季节的变换，
在絮语星尘不由恒星决定，
而是由银河系中心那巨大黑洞的脉搏——规律的引力波动的强弱周期来决定。
“当银河中心的脉搏变强，引力波如同鼓点般传遍星域时，‘絮语星尘’会变得异常活跃，
星尘的歌声高亢，能量流充沛，我们进入繁殖与成长的旺盛期；当脉搏平缓，
星域进入漫长的宁静期，我们则更多地陷入沉思、冥想，或者在暗物质平台上蜷缩着，
进行漫长的、修复性的休憩。”七号描述的游戏同样充满宇宙诗意。
“我们的游戏是追逐那些因量子涨落而凭空产生又湮灭的虚粒子对，
在现实与虚拟的边界上进行危险的跳跃；我们的艺术是用尾巴尖在星尘中划过，
留下短暂存在却璀璨无比的星轨图案，或者用足迹在暗物质平台上，
印下一个个暂时性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星座；我们的科学与哲学，
则是用整个生命去理解时空的细微纹理，学习如何维护宇宙这庞大而脆弱的结构的完整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