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沈砚的第七年，他带回来一个姑娘。
那姑娘眉眼像我，却比我年轻鲜活。
他让她住进主院，亲手为她描眉。
下人都在传：「夫人快被休了。」
我安静地收拾行李，毕竟——
沈砚忘了他当年求娶时说过：「若得阿萦，必以金屋贮之。」
而我的名字，恰好就叫金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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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嫁给沈砚的第七年。
府里的紫藤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架子上缠缠绕绕的，是第七个来回。
春末的风裹着残瓣和暖融融的倦意。
穿堂而过，吹不动堂前死水般的沉寂。
我正坐在窗下，对着那架枯枝般的旧琴发呆。
指尖虚虚按在冰凉的弦上，却一个音也弹不出。
七年前，我也是名动金陵的才女。
一手琴技，曾引得少年沈砚在月下站成了痴情的雕塑。
如今，琴已蒙尘，心亦如是。
外头忽然响起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夹杂着女子清脆如莺啼的笑声，
以及沈砚那许久未曾有过的、带着纵容的温言软语。
心，突兀地沉了一下。
脚步声渐近，停在厅外。
我抬起头，隔着洞开的隔扇，
看见我的夫君，沈砚，
他小心翼翼搀着一个姑娘迈过门槛。
那姑娘约莫二八年华，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绫裙，
眉眼灵动，正仰着脸对沈砚笑，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
我的目光，定在那张脸上。
像。
真像。
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天然的娇媚，像极了我十六岁时的模样。
不，她比我那时更鲜活，
像初春枝头沾了晨露的花苞，每一寸肌理都散发着未经世事的、饱满的生机。
而我，金萦，
二十五岁的金萦，已是开至荼蘼，
眼角被岁月和寂寥刻下了细细的纹路。
沈砚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
那点因旁人而起的温柔迅速褪去，
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
不，或许是麻烦。
“这是阿沅，”
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以后就住在府里了。”
名叫阿沅的姑娘怯生生地看我一眼，
往沈砚身后缩了半寸，细声细气地：“阿沅见过夫人。”
我点了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沈砚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一瞬，又很快移开，落在阿沅身上时，重新变得温和：“一路车马劳顿，累了吧？我带你去主院歇息。”
主院。
那是正妻才能居住的地方。
成婚七年，我一直住在那里，守着那方代表着沈府女主人身份的院落，守着一年比一年更冷的锦被。
如今，他要带着另一个姑娘，住进去了。
他扶着阿沅，绕过我，
径直向后院走去。
衣袂擦过我的裙角，没有片刻停留。
接下来的几日，府里像是被注入了某种陌生的活力，又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窃窃私语笼罩。
下人们脚步匆匆地往主院搬东西，新的锦帐，新的妆奁，新的、属于阿沅姑娘的物件。
他们经过我时，会慌忙低下头，唤一声“夫人”，
但那眼神里的闪烁，那压低的交谈，像细密的针，无声无息地扎过来。
“瞧见没？大人亲自陪着用膳呢……”
“主院的布置全换了，啧啧，那才叫金屋藏娇……”
“这位……怕是快了吧？”
“嘘——小声点！”
我坐在偏厅用饭，桌上的菜色依旧精致，却味同嚼蜡。
筷子拿起，又放下。
厅外，沈砚正耐心地哄着阿沅多吃一口鲈鱼，声音是我许久未曾听过的轻柔。
夜里，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主院外。
窗纸上，映出两道靠得极近的身影。
沈砚微微俯身，手里拿着螺子黛，正极其专注地，为对镜而坐的阿沅描画眉黛。
阿沅仰着脸，笑靥如花。
那画面，美得刺眼。
我曾多少次，央他为我画一次眉。
他总说公务繁忙，说闺阁之趣非大丈夫所为。
原来，不是不为，只是不愿为我而为。
我默默转身，回到我暂时栖身的、靠近后花园的僻静小院。
夜风很凉，吹得我手脚冰冷。
是该走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上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我打开陪嫁来的樟木箱子，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没什么可带的，不过是一些旧日衣裳，几本翻毛了边的书，还有那架早已不弹的琴。
沈府的一切，金银玉器，绫罗绸缎，都不属于我金萦。
手指触到箱底一个坚硬的物事，我动作一顿。
那是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金丝楠木盒子。
里面放着一把小小的金锁，刻着“长命富贵”的字样，是我幼时体弱，母亲特意去寺里求来的。
还有一封信。
纸张已经泛黄，边缘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我缓缓展开，上面是少年沈砚意气风发又带着笨拙急切的字迹：
「……阿萦，我心悦你，如星追月，如鸟投林。若得阿萦为妻，必以金屋贮之，一生一世，珍之爱之，绝不负卿！」
「金屋贮之」。
我的名字，金萦。
多可笑。
当年一句炽热的誓言，如今看来，竟像是一句早已写定的谶语。
他要金屋藏娇，藏的却不是我这个名叫金萦的原配。
他忘了。
忘得干干净净。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负责洒扫的小丫鬟，正和另一个婆子低语，声音清晰地传进来：
“……东西都搬进去了，我看啊，夫人被休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我轻轻合上木盒，将那页信纸仔细折好，收入怀中。
然后，继续平静地，将最后一件常穿的素色衣裙叠好，放入行囊。
府里的流言，下人的目光，他的冷漠，阿沅的鲜活……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他不知道，或者早已不在意，
当年那个被他用“金屋”誓言求娶回家的阿萦，很快，就要自己走出这座精美却冰冷的牢笼了。
行李打结，放在床头。
我坐在床沿，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等待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