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临安城下了一整天的雨。
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黑，巷子窄，两边屋檐滴水连成线。街上没什么人，药香混着湿土味在空气里飘着。宋清栩提着深蓝粗布药包，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是宋家长女，十八岁，身形偏瘦，穿一件月白素衣，发间只别一根银簪。杏眼低垂，眉心微拢，袖口有些皱，像是常被人攥住又松开。
家里不待见她。生母早逝，父亲冷淡，继母掌家多年，对她从不亲近。妹妹宋玉娇更是处处讥讽。她在这府里，活得像个小丫鬟，跑腿送药的事总落在她头上。
今天去给城西一位老夫人送止咳汤剂，本该早回，可路上雨越下越大，她只能加快脚步。
药包不能湿。这些药材是她省吃俭用自己买的，不是府里配的方子。她在试一剂新药，想看看能不能减轻肺痨引起的咳血。哪怕没人在意，她也不想辜负“医者”这两个字。
巷口前方忽然倒着一个人。
那人蜷在墙角，身上裹着破旧麻布，头发乱糟糟盖住脸，看不清年纪。但宋清栩一眼就看出不对劲——他后腰的衣服裂开一道口子，血混着雨水往下流，在石缝里积成暗红小洼。
她本想绕过去。
可刚抬脚，那人突然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喘息。
还有气。
宋清栩停下。她蹲下来，伸手探他颈侧脉搏。跳得弱，但没断。再摸他额头，烫得厉害。这人伤重，若不管，今晚就会死。
她解开自己的外衫，准备裹住伤口止血。手刚碰到他衣服，远处传来金属轻响。
有人来了。
两个黑衣人走进巷口，手里握着刀，步伐很稳。他们左右扫视，目光停在那具“乞丐”身上。
其中一个低声说：“头儿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符。”
另一个冷笑：“那贱婢若敢救他，一并除了。”
话音落，两人继续往前走，脚步声渐渐远去。
宋清栩迅速把药包塞进旁边墙缝，俯身假装整理鞋带，遮住动作。心跳很快，但她没乱。她知道现在不能动，也不能出声。
就在这时，地上的乞丐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亮的眼睛，黑得像深夜，眼神锐利，完全没有将死之人的浑浊。他左手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直接把她拖进墙角凹处。
两人紧贴着躲在破檐下，呼吸几乎撞在一起。
宋清栩没挣扎。她感觉到他的身体滚烫，可那只抓她的手稳如铁钳。更让她在意的是，他另一只手一直按在怀里，指缝间露出半块青铜物件的一角——那是虎符，断裂的边缘有奇特刻痕，不像是民间能有的东西。
外面脚步声彻底消失后，他才松开她的手腕。
“再等片刻。”他声音沙哑，却很沉。
宋清栩没说话，只是盯着他。她发现他耳朵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听远处有没有人回来。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快死了，但警觉还在。
过了大概一盏茶时间，他终于闭上眼，喘着气说：“姑娘……救我一次，我记下了。”
宋清栩没回应。她从墙缝取出药包，翻出金创药和干净布条，蹲在他身边，开始处理后腰的伤口。
动作很快，很准。她剪开衣服，撒药粉，包扎，全程没问一句你是谁、为什么被人追。她只关心伤能不能止住。
“你怀里是什么？”包扎完，她终于开口。
乞丐靠在墙上，闭着眼，嘴角轻轻扬了一下：“半块命。”
她没再问。这种时候，问多了反而危险。
她扶他坐稳，起身准备离开。
“你叫什么？”他忽然说。
“宋清栩。”
“陆九。”他低声道，“记住这个名字。”
她回头看他。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在他脸上。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里面没有乞怜，也没有感激，只有一种她说不清的东西，像是藏着刀锋。
她点点头，转身走出巷子。
身后，陆九靠着墙，手指慢慢摩挲着怀里的半块虎符，直到再也听不到脚步声。
宋清栩回到宋府时，天已经黑了。
她从后门进去，避开前厅。雨水打湿了裙角，袖口还沾着一点血迹。她悄悄回房，把药包藏进床底，换了干净衣服。
明天还得去祠堂取新的药单。继母管着药库，每次都要登记用量，多拿一味都会被训斥。
她坐在灯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刚才那一幕反复浮现——那人的眼神，他抓她手腕的力道，还有他说“记住这个名字”时的样子。
他不像个乞丐。
也不像个普通人。
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那块虎符意味着什么。但她清楚一件事：今夜她救了一个人，而那个人，绝不会轻易消失。
窗外雨还在下。
宋清栩吹灭灯，躺到床上。她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了袖口。
这一晚，临安城看似平静，只有少数人知道，某些事已经开始变了。
而在那条潮湿窄巷深处，陆九缓缓睁开眼。
他摸了摸伤口，又摸了摸怀中的半块虎符，慢慢站起身，借着雨幕的掩护，消失在黑暗中。
他知道，自己不能久留。
但他也记得那个女人的名字。
宋清栩。
她救了他，也碰到了不该碰的东西。
接下来的路，她躲不开了。
第二天清晨，宋府祠堂外。
宋清栩站在廊下等药单。晨风微凉，她抬头看了看天色。
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昨夜的雨好像从未发生。
可她知道，有些痕迹，是不会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