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龙脊余温永昌城的春雨，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那是皇权的味道，
是兵戈的味道，也是他玄尘子身上，洗不掉的斩龙戾气的味道。天枢阁最深处的静室里，
玄尘子缓缓睁开了眼睛。窗外雨声淅沥，
他却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骨骼深处传来的、细微的枯朽之声。他抬起左手，昏黄的烛光下，
手背上那道自腕部蜿蜒而上的黑线，颜色似乎又深了一些，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缓慢而坚定地啃噬着他的生机。八十载寿元，九道龙脉。每一次将那刻满湮灭符文的青铜钉，
打入大地龙脊时，那地脉戾气的反噬，便如附骨之疽，深入魂魄。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
也不是为了国师虚名，只是为了……他曾对云逸说过，是为了这大宸王朝的国祚绵长，
为了天下少些兵灾祸乱。可心底最深处，还有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愿轻易触碰的念头——或许，
也是为了那个自幼体弱、受不得半点风雨的女儿，能有一个稍微安稳点的世道容身。“师父。
”门外传来弟子恭敬的声音，“云逸师叔来了。”玄尘子收敛心神，将手拢回袖中，
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古井无波：“进。”云逸真人推门而入，带进一丝雨夜的湿冷之气。
他的脸色比几日前分别时更差了几分，鬓角的白发刺眼地增多。
“各地监察点的最后一份奏报，”云逸将一枚玉简放在案上，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地气已基本平复，尤其是我们最后处置的雾隐山支脉，戾气散逸殆尽。师兄，
看来……停手是对的。”玄尘子“嗯”了一声，目光掠过玉简，并未查看。
他的灵觉能模糊地感应到天地间那股令人不安的躁动正在平息，但这平息，
总带着一种诡异的、死水般的滞涩。“只是，这平静……”云逸走到窗边，
望着雨幕中模糊的皇城轮廓，眉头微蹙，“太快了，也太彻底了。星象虽稳，
却失了几分灵动。我总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压下去的。”玄尘子何尝没有同感。
他精修望气之术，对气机流转最为敏感。此刻的永昌城，乃至整个大宸的“气”，
都像一张被拉得过满后骤然松弛的弓，看似平静，却失了韧性，透着一种濒临崩断的脆弱。
“多想无益。”玄尘子压下心头那丝挥之不去的不安，“既已决定罢手，便静观其变。
天地自有其序。”他顿了顿，语气难得地缓和了些：“我今日……去看看素心。
”云逸真人有些意外，随即了然，点了点头：“也好。素心那孩子……你多陪陪她。
”玄尘子换了常服，撑着一把普通的油纸伞，走进了东南坊市。
他的私宅就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
一股带着湘妃竹清甜和淡淡药香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雨丝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廊下，
一个穿着素色襦裙的少女正倚着栏杆，望着迷蒙的雨幕出神。她脸色苍白，身形单薄，
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走。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看到玄尘子，
琉璃般清澈的浅褐色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漾开一个浅浅的、带着些许怯意的笑容。
“父亲。”这一声呼唤，让玄尘子冷硬的心肠不由自主地软了几分。他常年在外斩龙，
与女儿聚少离多，心中亏欠良多。“下雨了，怎么还在外面？”他走过去，
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屋里闷，出来透透气。”素心轻声答道，
将膝上的一卷书示于他，“孙先生新找来的游记，里面写了北境冰川之下，
有会发光的河流呢。”玄尘子心头莫名一紧。发光的河流？是地脉灵气显化，
还是某种未知龙脉的异象？他不动声色地接过，翻了翻，只是寻常的地理杂记。“天地广阔，
无奇不有。”他含糊应道，在她身边的石凳上坐下，“近日身体如何？可还夜惊？
”素心轻轻摇头：“药都按时吃了，睡得安稳些。只是……”她微微蹙眉，
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在心口，“还是能听到……那些声音。”“什么声音？
”玄尘子警觉起来。“说不清……”她努力形容着，
“像是……从很深很深的地底传来的……很多人在哭，
又像是……锁链拖在地上的声音……不是耳朵听到的，是这里……感觉到的。”心感地鸣！
玄尘子的指尖瞬间冰凉。即便有他亲手布下的聚灵安魂阵法隔绝，素心天生纯净的灵体，
依然能感知到地脉的剧烈变动？是之前斩龙造成的影响尚未完全消散，还是……有什么东西，
正在地底深处蠢蠢欲动，与她的灵体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他不敢深想，
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温言安抚了几句，又仔细检查了院落四周的阵法，确认完好无损，
这才稍稍定神。离开时，他回头望去。素心依旧站在廊下，
雨幕为她单薄的身影镀上一层模糊的光晕，脆弱得仿佛不属于这个纷扰的人世。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第二章死水微澜停手的第七日，子时刚过。玄尘子于深度入定中猛然惊醒！
心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要将其捏爆！
他闷哼一声，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身影如鬼魅般掠出静室，直上天枢阁观星台。夜空依旧，
星辰列张。但在玄尘子的望气灵视中，整个天穹都变了模样！原本有序流转的周天星力，
此刻变得混乱不堪，尤其是象征地气与王朝命脉的几颗主星，其光晕疯狂摇曳，明灭不定，
如同在狂风中挣扎的残烛！而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他清晰地“看”到，
从九州大地的各个角落，无数道细微却清晰的流光——赤红如血，漆黑如墨，
灰败死寂——正挣扎着、扭曲着，如同百川归海，被一股无可抗拒的恐怖力量，
强行抽取、拉扯，向着西方的穹山方向，奔腾汇聚！那是他们这些年斩灭的龙脉残存的戾气，
以及一些原本微弱、分散的地脉精气！它们在哀嚎，在咆哮，在被吞噬！这不是平息！
这是掠夺！是疯狂的自毁式献祭！“云逸！”玄尘子脸色剧变，嘶声喝道，
声音因惊骇而扭曲。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云逸真人已从房中冲出，他甚至来不及束发，
手中紧攥着那面刚刚修复的备用罗盘。此刻，罗盘指针早已失控，疯转如轮，
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盘面上代表吉凶的符文明灭狂闪！“龙气暴走！
它们在……被强行归一！”云逸真人望向西方，瞳孔骤缩，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目标是……穹山！是龙脉祖源！”话音刚落——“砰！
”那面传承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星纹罗盘，再也承受不住这股超越极限的能量牵引，
在他手中猛地炸裂开来，碎片四溅！二人僵立在高台，任由夜风灌满衣袍，浑身冰寒彻骨。
他们停止了斩龙，却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引来了更恐怖、更未知的浩劫！
天地失衡的反噬，竟是以这种毁灭性的方式降临！第三章穹山龙泣第九日。
黎明前的至暗时刻。永昌城死寂得可怕，连巡夜人的梆子声都仿佛被无形的怪物吞噬。
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观星台上，玄尘子和云逸真人已站立三日，
水米未进。他们尝试过推演，试图布阵干扰，但那汇聚向穹山的龙气洪流太过磅礴暴烈，
他们的神识稍一触及，便如怒海中的一叶扁舟，瞬间便有倾覆之危。玄尘子手背的黑线，
已蔓延至小臂，颜色深浓如墨。云逸真人的眼角，也爬上了细密的皱纹。
他们在被这汇聚的天地戾气加速侵蚀。“来不及了……”云逸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绝望，
“它们……要‘醒’了。”话音未落——咚！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大地心脏的悸动，
猛地传来！整个永昌城随之微微一颤！咚！咚！咚！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如同一个被封印万古的灭世巨兽，挣脱了枷锁，敲响了它毁灭的战鼓！皇宫方向传来骚动，
犬吠、婴啼、惊惶的人声在死寂中炸开。百姓们被这天地异动惊醒，惶然涌上街头，
不知所措。天枢阁内，所有弟子面无人色，仰望高台。突然，所有的声音消失了。
绝对的死寂，持续了三次心跳的时间。然后——“嗷——！！！”一声无法形容的龙啸，
自西方穹山方向，撕裂云层，震碎夜空，悍然降临！那声音直接作用于灵魂！
充满了亘古未有的暴戾、怨恨，以及一种新生的、毁灭一切的狂喜！龙啸过后，狂风骤起，
卷着硫磺与焦土的气息，天空被染成不祥的暗红，紫黑色的电蛇在云层中狂舞，
却无半滴雨水落下。灭世之兆，已现！玄尘子与云逸真人对视一眼，
皆看到对方眼中那破釜沉舟的决绝。无需言语。“走！”青白两道流光冲天而起，
撞破永昌城上空的压抑，向着穹山方向舍命疾驰！风声呼啸，
却压不下那一声声撼动心魄的龙吟。他们掠过山川，只见大地龟裂，江河断流，峰峦崩塌！
整个世界，都在那灭世真龙的威压下，发出痛苦的**。速度催至极限，
周遭景物化为模糊色带。不知过了多久，那片熟悉的、巍峨的穹山山脉，终于映入眼帘。
然而，那已非万山之祖，而是一片……炼狱！昔日银装素裹、直插云霄的群峰，
大半已然崩塌，如同被巨神践踏过的沙堡。一道宽不见边、深不见底的巨大渊壑，
取代了原本的主峰，横亘在大地之上，如同一道汩汩流淌着黑色脓血的丑陋伤疤。
浓稠如墨的戾气，混杂着猩红的地火与幽绿邪能，从渊壑中冲天而起，
将天空污染成一片污浊的、令人作呕的暗红。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焦糊与亿万生灵哀嚎凝聚的绝望。
而在那翻腾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核心，一颗庞大如小山的龙首，缓缓探出。
纯粹的漆黑鳞片，吸收着一切光线，唯余冰冷死寂。那双龙目，
是燃烧着九幽业火的巨大漩涡，漩涡中心是极致的虚无与毁灭。仅仅是注视，
便让玄尘子和云逸真人心神欲裂，法力凝滞！灭世真龙！玄尘子强忍神魂被碾磨的剧痛，
目光死死锁住龙首，寻找着那一线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生机。视线掠过冰冷鳞甲，
掠过业火之瞳，最终，定格在龙首眉心——那片唯一光洁如镜面的区域。
那里……嵌着一张脸。一张苍白如纸，却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脸。素心！她双眼紧闭，
神态安详，甚至带着一丝圣洁，与周遭的狰狞恐怖形成诡异到极点的对比。
“不……不可能……”玄尘子如遭五雷轰顶，血液冻结，大脑空白。他踉跄一步，
伸手指着龙首，嘴唇剧烈颤抖，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云逸真人亦是面无血色，瞳孔放大，
被这超越理解的恐怖景象震慑得失语。就在此时——龙首眉心，素心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然后，在那两道绝望的目光中，缓缓……睁开。眼中，没有眼白瞳仁，
只有一片深邃旋转的破碎星屑。她的嘴角，慢慢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平静的弧度。她在笑。
对着下方魂飞魄散的父亲与师叔，露出了一个带着天真与眷恋的，微笑。一个轻柔、缥缈，
却清晰压过风雷龙吟的声音，直接在二人识海深处响起：“……父亲？”“噗——！
”玄尘子一直强压的逆血再也无法抑制，狂喷而出，身形摇摇欲坠。云逸真人猛地扶住他，
仰望着那灭世真龙与至亲融合的恐怖存在，脸上只剩下无边的绝望与茫然。斩龙之业，
竟遗此祸。苍生与她，何择？第四章孽龙噬亲穹山炼狱，戾风如刀。玄尘子半跪于地，
云逸真人死死撑住他几乎垮塌的身形。那一口心头热血，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力气与信念。
视野模糊，唯有龙首眉心女儿带笑的脸，清晰如烙铁，灼烧着他的神魂。
“……为何……是素心……”声音嘶哑，字字泣血。云逸真人强迫自己从震骇中回神，
思绪飞转：“师兄……素心天生灵体，魂魄至纯，与你血脉相连，
因果最深……我们斩龙积下的业力，
龙脉溃散的怨念……恐怕……恐怕正是将她当成了最完美的‘容器’与‘坐标’！
”他想起素心所说的“地底声音”，那绝非错觉！她的灵体，
早已在无形中与这天地间躁动怨恨的龙气共鸣！他们布下的阵法，防得住妖邪，
却防不住这源自天地本源、又与斩龙者血脉纠缠的恶毒诅咒！
“是我……是我害了她……”玄尘子五指深深抠入地面岩石，指节泛白，鲜血淋漓，
却浑然不觉痛楚。一生窥探天机，守护国祚，最终竟将自己的骨肉推入万劫不复之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