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山喊出我名字的那一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林薇和张昊脸上的表情，精彩得像一出默剧。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
尤其是林薇，她张着嘴，看看我，又看看顾怀山，眼里的困惑几乎要满溢出来。
“顾……顾老师……您怎么会……认识他？”
顾怀山根本没看她，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
他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有痛心，有惋惜，还有一丝失而复得的激动。
“真的是你……小燃……”他的声音带着颤抖，“你这八年，到底去哪了！我找了你整整八年！”
我垂下眼眸，避开他灼热的视线，低声说了一句：“顾老师，好久不见。”
这句“好久不见”，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的记忆。
顾怀山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好久不见？你还知道好久不见！”他猛地一跺脚，手里的拐杖敲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你知不知道，当年你一声不吭地消失，我有多着急！我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我把整个京城都快翻过来了！”
“你这个臭小子，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师！”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身后的助理赶紧上前扶住他。
“老师，您别激动，注意身体。”
林薇和张昊已经彻底石化了。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这个他们眼里的底层废物，竟然和高高在上的顾怀山是旧识，而且看起来关系匪浅。
林薇的脸色惨白如纸，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探究，仿佛是第一天认识我。
“陈燃……你和顾老师……”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顾怀山。
我知道，我欠他一个解释。
“老师，对不起。”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当年的事，是我不对。”
顾怀山喘着粗气，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看到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外卖工作服时，眼神里的痛惜更浓了。
“你……你怎么穿成这样？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没等我回答，一旁的张昊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看出了顾怀山对我的重视，眼珠一转，立刻换上一副谦卑热情的笑脸，凑了上来。
“顾老师，原来您和陈燃认识啊，这真是太巧了！我叫张昊，是林薇的……”
他想说“男朋友”，但看了林薇一眼，又改了口，“是林薇的好朋友。这次林薇考上了您的研究生，我们特地来拜访您。”
他巧妙地把话题引到了考研上，试图提醒顾怀山今天的主题。
顾怀山这才像是刚看到他们一样，皱了皱眉。
“林薇？”他看向林薇，眼神里带着审视，“你就是那个复试时，连《史记·货殖列传》都背不全的学生？”
林薇的脸“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复试时的窘迫被当众揭开，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当时太紧张了……”她小声地辩解。
“紧张？”顾怀山冷哼一声，“考古这门学问，要的就是心细如发，胆大如斗。一点压力就让你乱了阵脚，以后怎么下墓，怎么面对那些千年的孤魂？”
他的话毫不留情，林薇的头埋得更低了。
张昊见状，赶紧打圆场：“顾老师您说的是。不过林薇为了考研，确实付出了很多努力，这次能考上，也是她实力的证明。”
说着，他把林薇推到前面，“薇薇，你不是有话要跟顾老师说吗？”
林薇这才想起今天的正事，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起头。
“顾老师，我……我是来跟您说，我想……我想把这个读研的名额，让给张昊。”
她说完，紧张地看着顾怀山，生怕他下一秒就发火。
然而，顾怀山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哦？让给他？”他瞥了一眼旁边的张昊，语气里听不出喜怒，“理由呢？”
“因为……因为他比我更有才华，也更需要这个机会。”林薇重复着那套说辞，“而且，我能考上，也多亏了他的帮助。”
“是吗？”顾怀山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转向张昊，“既然你这么有才华，那我倒想考考你。”
张昊心里一喜，以为机会来了，立刻站直了身体：“顾老师您请说，学生洗耳恭听。”
顾怀山慢悠悠地开口：“就说说你对汉代‘金缕玉衣’的看法吧。它的功能，除了史书上记载的那些，你觉得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性？”
这个问题，看似基础，实则刁钻。
史书上的记载谁都知道，但“别的可能性”，考验的就是一个人的知识储备和发散思维能力。
张昊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搜肠刮肚，把所有教科书上的观点都说了一遍，什么“保持尸身不腐”，什么“帝王身份的象征”，说得口干舌燥，却始终没能说到点子上。
顾怀山听完，不置可否，只是摇了摇头。
然后，他把目光转向了我。
“小燃，你来说。”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问我。
八年了，我几乎已经忘了怎么去思考这些学术问题。
我的脑子里，装满的是哪个小区的路最好走，哪家餐厅的出餐速度最快。
但当顾怀山用那种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时，那些被尘封的知识，仿佛在一瞬间被唤醒。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认为，金缕玉衣除了象征意义和不切实际的防腐功能外，更重要的，可能是一种精神层面的‘锁魂’仪式。”
“在汉代的生死观里，人有魂魄。他们认为玉能通灵，金能镇邪。用金线将上千块玉片穿缀起来，覆盖全身，目的可能不是为了锁住肉体，而是为了锁住‘魂魄’，防止其离散，以求在另一个世界获得永生，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这种观念，可能源自于更早期的萨满文化遗存，与道家后来的‘炼形’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的话音落下，四周一片寂静。
张昊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像是看一个怪物。
林薇的嘴巴张成了“O”型，她眼里的震惊，比刚才得知我认识顾怀山时还要强烈。
她从来不知道，我这个只知道出卖力气的男朋友，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顾怀山定定地看了我几秒，然后，他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
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好！说得好！‘锁魂’仪式！这个观点，我跟几个老家伙讨论了半辈子，都没你能说得这么透彻！”
“臭小子，八年不见，你的脑子不但没锈，反而更亮了！”
他转过头，冷冷地看向林薇和张昊。
“现在，你们知道差距了吗？”
他指着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告诉你们，我之所以会录取林薇，不是因为她有多优秀，而是因为她的推荐信，是他写的！”
“我当时就在想，能被陈燃推荐的人，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现在看来，是我看走眼了！”
“陈燃的面子，我给了。但我的门下，不收废物，更不收靠裙带关系上位的投机者！”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直刺林薇的心脏。
“还有你，林薇。你以为你放弃的是什么？一个名额？”
“不，你放弃的，是陈燃用他八年的前途和尊严，为你铺的路！”
“这个名额，从头到尾，就不是给你的。是给他的！”
“现在，我正式宣布，”顾怀山的声音响彻整个办公楼前，“京华大学考古系本年度的研究生名额，作废！”
“你们，都可以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