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狱第三年，我已经习惯了铁锈和汗液混合的味道。
高墙电网割裂了天空，也割裂了我的人生。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日复一日的麻木。白天的强制劳动，夜晚的辗转反侧，像一台生锈的机器，重复着没有尽头的轮回。
支撑我熬过这一切的，是藏在枕头最深处的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起了毛边，边角被我摩挲得发白。照片上的女孩，我的林晚，穿着一身警服，英姿飒爽，对着镜头笑得像一束阳光，能穿透这世上最厚的阴霾。
她说，等我出去，我们就结婚。
为了这句话，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我也能熬下去。
我叫江城，一个杀人犯。
三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最好的兄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陈浩，浑身是血地跪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哥，我杀了人……我不是故意的……我完了……”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混着雨水和泪水。我看着他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他身后那片漆黑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废弃工厂。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陈浩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父母早逝，是我把他拉扯大的。他胆小，怕事，连杀鸡都不敢，怎么可能杀人？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
“别怕。”我把他从冰冷的泥水里拉起来，脱下我的外套披在他身上，盖住他身上的血，“有哥在。”
我替他报了警。
在警察面前，我平静地承认，人，是我杀的。因为一点口角，失手错杀。
我将所有细节，都揽在了自己身上。陈浩只需要扮演一个被吓坏的、无辜的目击者。
他做到了。他哭着向警察指证我，说亲眼看到我跟一个陌生人打了起来。
我被判了十年。
十年，换我兄弟一个清白的人生，值了。
我唯一亏欠的，就是林晚。
她是我的警察女友，我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入狱，对她来说，是天塌下来一样的打击。
我不敢告诉她真相。我不能让她知道陈浩的事，更不能让她这个警察，陷入包庇的漩కి境。
我只能让她恨我。
在法庭上，我甚至不敢看她那双写满震惊和心碎的眼睛。
入狱后，我给她写了三百多封信。每一封，都写满了我的思念和悔恨。我告诉她我很好，让她照顾好自己，等我。
她一封都没有回。
狱友们都笑我傻，说外面的女人现实得很，谁会等一个杀人犯十年？
我不信。
我的林晚不一样。她只是太生气，太失望了。她是个警察，最恨的就是罪犯。我成了她最讨厌的人，她需要时间来消化。
等她气消了，总有一天，她会来看我的。
我会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然后，我会用我的后半生，去补偿她。
日子就在这种近乎偏执的幻想中，一天天捱过去。直到第三年的秋天，我们监区来了一个新的狱警。
他叫李伟，三十多岁，身材高大，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刀疤，让他看起来异常冷酷。他很少说话，一双眼睛像鹰一样，锐利得能看穿人的骨头。
他似乎对我“格外关照”。
劳动的时候，他会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地看我很久。放风的时候，他会抱着臂，隔着操场，目光锁定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管教，没有轻蔑，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怜悯、愤怒和痛苦的情绪。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直到那天下午，结束了一天的劳动，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囚室。
李伟像个幽灵一样，站在我的囚室门前。
监区里很吵，到处是犯人们的喧哗声和铁门开关的刺耳声。但他站在那里，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
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的卷宗。
“江城。”他开口，声音嘶哑，像被砂纸打磨过。
“李警官。”我站直了身体。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那道刀疤在他脸上，像一条狰狞的蜈蚣。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匪夷所思的动作。
他弯下腰，将手中的卷宗，从铁栏下方的送饭口，缓缓地推了进来。
“看看。”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犹豫着，弯腰捡起了那份卷宗。
卷宗很旧，封皮的边角已经磨损。上面没有标签，没有编号。
我打开了它。
第一页，是一张现场勘查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我很熟悉。就是三年前那个雨夜，那个废弃的工厂。
照片的中央，地上躺着一个人，盖着白布。
我的呼吸，陡然一滞。
这就是我“杀”死的那个人。
我从未看清过他的脸。那天晚上，天太黑，雨太大，我只记得陈浩说，是个不认识的混混。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那张照片上。
那是一张特写。
法医掀开了白布的一角，露出了死者的脸。
那张脸，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也很苍白。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嘴唇因为失血而毫无颜色。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炸成了一片空白。
时间，空间，周围的一切，都在瞬间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脸。
那张我日思夜想，刻在骨血里，每晚都会出现在我梦里的脸。
是林晚。
我的林晚。
不。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我的第一反应，是幻觉。是这座该死的监狱，终于把我逼疯了。
我猛地闭上眼睛，又狠狠地睁开。
照片还在那里。
那张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脸，依旧是林晚。她穿着一身黑色的便衣，胸口有一个不起眼的血洞，正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
我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卷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我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我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烧红的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你再看看。”李伟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扎进我正在崩溃的神经里，“三年前，8月12号，城西废弃工厂，无名女尸案。你认的罪，就是这个案子。”
“无名女尸……”我重复着这几个字，感觉荒谬得想笑。
怎么会是无名？
她叫林晚！她有名字！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她？”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她……她那天应该在队里值班……她亲口跟我说的……”
“值班？”李伟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江城，你跟她在一起这么久，你真的了解她吗？你知道她那一身伤，是怎么来的吗？你知道她为什么，总是在半夜，被噩梦惊醒吗？”
我愣住了。
我当然知道林晚身上有很多旧伤。她说，是训练和出任务时留下的。她是警察，这很正常。
我也知道她偶尔会做噩梦，梦里会说一些模糊的呓语。但我每次抱住她，她都会很快安静下来。
我以为，我懂她。
但此刻，在李伟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面前，我第一次发现，我对我最爱的女人，或许一无所知。
“她不是普通警察。”李伟的声音，一字一顿，像重锤一样，敲碎了我所有的认知，“她是卧底。”
卧底？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的天灵盖。
“她卧底调查的，是一个叫‘坤叔’的犯罪集团。这个集团，盘踞本市十几年，贩毒、走私、洗钱，无恶不作。三年前，林晚已经成功打入了集团内部，掌握了足以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核心证据。”
李伟顿了顿，目光穿过铁栏，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
“案发那天晚上，是收网行动的前夜。她去那个废弃工厂，是为了见最后一个线人，拿到最关键的账本。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的身份，暴露了。”
“她被灭口了。”
我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李伟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却构成了一个我无法理解的、无比荒诞恐怖的故事。
林晚……是卧底？
她被灭口了？
那我……我顶的罪……
一个让我浑身血液都逆流的、最可怕的念头，浮上了水面。
“陈浩……”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名字，“我弟弟陈浩……他说，是他失手杀了人……”
“你弟弟？”李伟脸上的刀疤，因为肌肉的抽动而显得更加狰狞，“江城，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巧合，都让你一个人赶上了？”
“你弟弟，刚好失手杀了一个人。”
“这个人，又刚好是我最好的搭档，最优秀的卧底警察，林晚。”
“而林晚，又刚好是在即将收网的前夜，被灭口了。”
他每说一句，我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到最后，我脸上已经毫无血色。
“你那个好弟弟，陈浩，”李伟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恨意，“他就是坤叔集团里的人。而且，是核心成员。”
“是他，设下了那个圈套。”
“是他，把林晚，骗到了那个废弃工厂。”
“也是他，亲手，或者看着别人，杀了她。”
“然后，再跑到你这个傻子面前，跪下，流几滴眼泪，让你心甘情愿地，为他，为整个犯罪集团，顶下了这桩弥天大罪！”
“不！你胡说！你骗我！”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疯狂地扑到铁栏前，双手死死地抓住冰冷的栏杆，歇斯底里地对他咆哮，“阿浩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我弟弟！他不可能害我！更不可能杀人！”
“是吗？”李伟冷冷地看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小巧的、银色的子弹头。
“这是从林晚身体里取出来的。7.62毫米，特制。整个集团里，只有一把枪，用这种子弹。”
他顿了顿，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那把枪，在你弟弟陈浩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