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书房。
空气沉闷，像一块湿透了的棉絮，堵在人的胸口。
李刚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脚下的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仿佛在**。
他花白的胡须，随着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
翰林院掌院学士苏景渊与吏部左侍郎钱峰，分坐两侧，两人身前的茶杯，连一丝热气都看不见了。
“荒唐！”
李刚猛地停住，蒲扇般的大手在书案上重重一拍！
茶杯盖子应声跳起，又落下，发出一记清脆的哀鸣。
“改早朝，设提要，旬日三朝！他这是要把我大夏三百年的祖宗基业，当成他家的工坊来瞎折腾吗！”
钱峰是个胖子，本就畏热，此刻更是汗流浃背，连忙起身附和。
“丞相息怒！陛下……年少轻狂，行事确实……过于激烈了些。尤其是那白话提要，简直是斯文扫地！若天下士子都去钻营那等粗鄙白话，圣贤之学，我等读来何用？”
苏景渊始终没有作声。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
脑子里，全是昨天殿上那个图纸与碑文的比喻。
那个比喻，太过刁钻。
也太过精准。
精准到让他这个天下文宗，连一个反驳的字眼都找不出来。
“李相，钱大人。”
苏景渊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哑。
“陛下此举，看似离经叛道，可你们仔细想想，他每一步，都算准了我们无路可退。”
“此话怎讲！”
李刚的火气又顶了上来。
“苏学士，你乃文坛表率，怎能替那黄口小儿说话！”
“李相，慎言！”
苏景渊放下茶杯，脸上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苦涩。
“我非替他说话，我是在说他的手段……我等不得不防。”
“他并未废除文言正文，只是另附提要，便堵死了我等用有损国体来进谏的所有路子。”
“他又以优次阅批为诱饵，让天下官吏如见蜜糖的疯蚁，趋之若鹜。这是阳谋，堂堂正正地摆在桌上，我等不接，也得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寒意。
“至于改早朝，更是打着体恤老臣的旗号，让我等连反对的口实都没有。你们看，他每一步，都像在悬崖边上行走，看似惊险，却又稳稳落在实处，让你抓不住任何把柄。”
“此等心计，绝非少年冲动。”
钱峰听得脊背发凉，连连点头。
“苏学士所言极是！陛下先立威，再施恩，一打一拉，分化朝臣，我等……确实处处被动！”
李刚重重地哼了一声，坐回太师椅，胸口剧烈起伏。
他何尝不明白。
正因明白，才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无力。
这位新皇，根本不与你谈经义，不与你论礼法。
他直接掀了棋盘，然后用一套你完全无法理解的规则，逼着你按他的玩法来。
李刚咬着牙，眼中满是不甘。
“选妃之事，礼部那边先拖着！”
他看向自己的心腹门生，吏部左侍郎钱峰。
“钱大人，你回去告诉礼部尚书，就说老夫的意思。选妃乃国之大典，事关皇嗣与国本，万万不可轻忽！”
“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从采选、验看，到册封、纳后，哪一步不要三月五月？让他把所有典籍都翻出来，把每一条仪程都做得尽善尽美，务必让陛下挑不出半点错处！”
钱峰立刻心领神会。
这是要用祖宗之法做挡箭牌，用最繁琐、最正确的流程，来拖延时间。
“相爷放心，下官明白！此事上，他总要依仗我等老臣，总要遵循祖宗之法！”
……
夏无双自然不知丞相府的暗流。
此刻，他正背着手，在偌大的皇宫里巡视，活像一个挑剔的甲方在检查自家工厂的流水线。
他不是在欣赏风景，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系统诊断。
走过澄心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他眉头微蹙。
【诊断结果：台阶边缘部分磨损，存在轻微湿滑风险。解决方案：增加防滑刻纹，设立定期检查维护机制。项目负责人：待定。】
穿过御花园，看到几名太监正费力地用木桶给一片花圃浇水。
【诊断结果：人工灌溉效率低下，水资源浪费严重。解决方案：设计并铺设基于高低水位的引流灌溉系统。项目负责人：待定。】
他停在一个正在修缮回廊的老师傅面前。
那老师傅正用一把凿子，小心翼翼地处理一处榫卯接头。
夏无双只看了一眼，便伸手指着那处接头。
“这里的承重，用直榫不如用燕尾榫。角度再开大三分，受力能提升至少两成，还能防脱。”
老师傅手里的凿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抬起头，满脸震惊地看着皇帝，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这些都是他们木匠行里不外传的秘诀，有的甚至是他自己摸索大半辈子才悟出来的，陛下怎么会知道？还说得比他更精妙？
夏无双没理会他的惊愕，继续往前走。
他每走一步，都在脑中建立一个待办事项。
这座辉煌的宫殿，在他眼中不是权力的象征，而是一台亟待优化的老旧机器。
摇椅的图纸交了出去，他心里那股创造的欲望得到了些许满足。
可一想到那难以下咽的饭菜和空荡荡的后宫，心情又变得极度不悦。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回到澄心殿。
刚处理完一份河南府尹和布政使为了一笔修渠款项互相扯皮的奏折，夏无双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烦躁地将奏折扔到一边，往后一靠。
坚硬的椅背，再次毫不留情地顶在他的腰椎上。
他端起旁边小太监刚奉上的茶，喝了一口。
温吞吞的，带着一股讨好的甜味。
一股烦躁从他胸中莫名窜起。
“笔墨伺候！”
夏无双直接将一张雪白的宣纸铺在书案上，提起狼毫，手腕却稳得像握着一把锉刀。
他没急着下笔，而是闭上眼，将脑中乱麻般的思绪，迅速整理成一个个清晰的项目模块。
再睁眼时，眼中已没了半分慵懒，只剩下工程师面对图纸时的绝对专注。
笔锋划过纸面，留下的墨痕却如刻石般决绝。
【帝国生活质量提升——第一期整改计划】
他想了想，又在下面分条列项。
【一、御膳房优化项目。】
【核心目标：解决食物单调、烹饪方式落后的问题。第一阶段任务：于全国范围内，寻找名为辣椒的作物。同步引入炒、爆、溜、炸等新式烹饪手法，编写标准化菜谱，对全体御厨进行强制性考核，末位淘汰！】
【辣椒特征：……】
写完第一条，他又另起一行。
【二、寝宫舒适度改造项目。】
【核心目标：改善睡眠质量。第一阶段任务：1.将龙床的单层结构，更换为多层柔性支撑结构。2.废除所有瓷枕、木枕，设计并**填充式软枕，初步材料可选棉花、芦花、羽绒。3.优化室内采光设计。】
看着纸上的两条计划，他胸中的烦闷之气总算顺畅了些。
这些，都是他能掌控的。
只要命令下达，工部和内务府就必须像拧紧的螺丝一样去执行。
然后，他提笔，写下了最关键的第三条。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被压抑许久的不耐与决断。
【三、后宫核心资产填充项目。】
【核心目标：延续皇族血脉，充实后宫。第一阶段任务：再次催告礼部、吏部，限定十五日内，必须提交第一批候选人名录及画像。若再有拖延……】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夏无双用笔杆，重重地、一字一顿地点在了纸上，补完了最后一句。
【朕，将亲自上门，为他们优化流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