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慢些走,外头世道难,挣不着钱也没关系,家里还有我们呢。”妇人早已哭花了脸,
晶莹的泪珠子顺着满是沟壑的脸颊滚落,打湿了衣襟边角。男人满心沉郁,
喉头哽咽着说不出半句话,沉默里,眼泪倒比言语更急,顺着眼角无声淌下,
砸在脚边的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老两口守在门口,望着孩子远去的背影,
嘴唇不停翕动,含糊的呢喃里全是道不尽的牵挂与叮嘱,风一吹便散在晨雾里,轻得像缕烟,
却重得压在心头。院角的羊圈里,绵羊不时发出轻柔的咩叫,
昨夜新添的小羊羔怯生生贴着母羊,绒毛沾着细碎的草屑,格外惹人怜。男人抬手,
轻轻抚过妇人微微隆起的小腹,指尖带着粗糙的薄茧,动作却柔得怕碰疼了她,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挤出几句:“孩子会平安的,阿女,家里我会照看好,你放心。
”天刚蒙亮,天边只漏出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雾霭便已漫了上来。男人不再多言,
转身踏入浓雾里,厚重的雾气裹着他的身影,不过两三步远,便彻底隐没不见,
只剩雾气在原地缓缓流动,连脚步声都被吞得干干净净。这村子常年被迷雾笼罩,
坐落在一处偏僻的山坳里,世人便唤它雾村,鲜少有人踏足。妇人照旧扛起农具,
先将羊群赶到后山向阳的山坡,看着羊儿低头啃食沾着晨露的青草,才转身往自家田地去。
日头渐渐爬高,早已过了午时,她停下手里的活计,坐在田埂上歇脚,
从布包里掏出干粮——不过是些粗糙的杂粮面,掺着少许麦麸,里面难寻几颗完整的豆子,
卷成的饼子硬邦邦的,咬一口都要费些力气,就着随身带的凉水解渴,几口便咽了下去。
正午的太阳最是毒辣,炙烤着干裂的土地,热浪裹着尘土扑面而来,
妇人额头的汗珠子滚个不停,后背的衣裳早已湿透贴在身上,黏腻得难受,只觉得头晕眼花,
胸口发闷,浑身渐渐没了力气,握着农具的手都微微发颤。腹中似有锐物撕裂般窜过,
下腹骤然一阵翻涌坠痛,尖锐得让人浑身发颤。妇人踉跄着扶住身旁的枯树干,缓缓蹲下身,
颤抖着抬手轻拭腿间,指腹触到黏腻温热的液体,定睛看去,暗红的血渍顺着指缝渗出来,
带着淡淡的腥气。这片田地是元奴一家新垦的荒田,离村庄远得很,
四周只有齐腰的荒草与稀疏林木,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痛感愈发猛烈,
一阵高过一阵的绞痛直钻骨髓,麻木了四肢神经,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前碎发,
顺着脸颊往下淌。“啊——”妇人忍不住低呼出声,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
很快汇聚成豆大的水珠滚落,浸透了肩头的粗布衣裳,头发黏在汗湿的脖颈上,
嘴唇泛得惨白毫无血色。身下的血水流淌开来,在干燥的泥土上晕开一大片暗红,
浓烈的血腥味顺着风飘向山林,很快引来了山兽的躁动。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啼,
嘶哑又凶狠,一声比一声近,幽红的兽瞳在幽深的丛林缝隙里闪烁,折射出贪婪又阴冷的光。
“呜——”一头灰毛野狼率先从灌木丛里窜出,獠牙外露,涎水顺着嘴角滴落,
朝着妇人猛地扑来。看着越来越近的狼影,妇人绝望地闭上双眼,浑身紧绷着等待剧痛降临,
可预想中的撕咬并未传来。“咩咩——”一声急促的羊叫划破死寂,领头羊猛地冲了出来,
坚硬的羊角狠狠撞在野狼腹部,将它撞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发出闷响。
倒地的野狼迅速爬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爪子在地上刨着土,
亮出泛着寒光的锋利爪牙,眼神愈发凶狠。伴随着阵阵狼嚎,
丛林里渐渐亮起更多幽绿的眸子,一双双、一对对,在昏暗的光影里闪着冷光,
衬得狼群愈发狡诈可怖。此时,散在山坡上的羊群纷纷聚拢过来,将妇人紧紧围在中间,
长角的公羊们守在外圈,脊背紧绷,羊角泛着青黑,眼底满是警惕与凶戾,
像是只要稍有动静,便会立刻发起猛烈反击。几只胆小的小羊挤在妇人身旁,
不停发出柔弱的咩叫,却始终没有逃离。“呜嗷——”头狼仰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嚎叫,
像是发起了进攻信号,周围的狼群立刻蜂拥而上,利爪扑抓,獠牙撕咬,朝着羊群猛冲过来。
公羊们高扬的头颅缓缓下垂,尖锐的羊角对准前方,瞳孔缩成竖缝,死死盯着扑来的野狼。
下一秒,群羊奋起反抗,尖锐的羊角狠狠顶向野狼腹部,被顶中的野狼吃痛,
立刻松开咬在羊身上的嘴,狼狈后退;没能躲开的羊身上添了深深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
痛得发出凄厉的咩叫,却依旧倔强地守在圈里不肯退让。
周围嘈杂的撕咬声、嚎叫声将妇人从剧痛中拉回现实,她艰难地睁开眼,
看着羊群拼尽全力守护自己的模样,眼眶骤然发热。“我的孩子,它们都不放弃,
咱们也不能放弃。”她抬手轻轻抚摸着隆起的小腹,指尖带着颤抖,话音落下,
便咬紧牙关不再出声,用尽全身力气抵住剧痛。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骤然划破山林的混乱,
妇人心中一松,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孩子护好,借着草丛的遮掩稳住身形。
小羊们在一旁欢快地蹦跳着,似在为新生命庆贺,妇人艰难地挪动身体,
扯下身上相对干净的衣襟,小心翼翼将襁褓中的婴儿裹紧,颤抖的双手紧紧抱着孩子,
哪怕浑身脱力,手臂却依旧绷得笔直,不肯有半分松懈。狼群渐渐落入下风,
羊群围成的圈子依旧滴水不漏,每一头公羊都拼尽全力抵挡。
只是外圈的公羊们大多身上挂了彩,深可见骨的伤口不断渗出血液,溅到周围羊的绒毛上,
暗红一片触目惊心。领头的公羊甩了甩头上的血迹,眼神愈发坚定,率先朝着头狼猛冲过去,
尖锐的羊角直对头狼腹部狠狠撞去,头狼猝不及防被撞中要害,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踉跄着后退几步,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的凶狠与狼狈。头狼腹部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鲜血汩汩涌出,却仍凶性未减,猛地转头朝头羊再度扑来。妇人见状心头一紧,
强撑着脱力的身体踉跄起身,朝着羊群快步走去。羊群似懂人意,纷纷向两侧散开,
让出一条窄路。下一瞬,头狼尖利的獠牙狠狠咬上头羊脖颈,而头羊也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将坚硬的羊角生生刺破头狼的胸膛,它自己的脖颈处鲜血喷涌不止,很快便不再流动。
头羊凭借着一股强盛到慑人的气势,死死盯着已然显露败象的狼群,竖瞳里没有半分惧色,
只剩冰冷的沉静。狼群望着眼前这具屹立不倒的羊尸,又瞥了眼妇人怀中啼哭的婴儿,
竟被这股凶煞之气震慑,纷纷向后退去,直到钻进丛林深处,彻底没了踪影。
妇人强撑的身体再也扛不住剧痛与虚弱,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上,怀中的婴儿被护得安稳,
依旧哇哇啼哭。妇人倒下后便再也没有起身,一头公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挪到妇人跟前,
用头顶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臂,见毫无动静,又低低咩叫两声,最终只能沉默地站在一旁,
眼底似有哀戚。山林的天气向来变幻无常,前一刻还算清朗,转瞬便阴云密布,待到傍晚,
细密的小雨已点点滴滴落下,没多久便越下越大,雨丝织成薄幕,裹着湿冷的风席卷而来。
羊群早已默契地聚到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紧紧挤在一起,用厚实的身躯相互依偎,
挡住从枝叶缝隙间漏下的雨水,绒毛被打湿也不肯四散。冷风裹挟着雨珠刮过婴儿脸颊,
娇嫩的肌肤瞬间泛红,原本雪白的肤色透着几分可怜的薄红,小家伙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哭声愈发微弱。远处的荒坟在雨雾中朦胧模糊,一道人影悄然浮现,在迷蒙雨幕里若隐若现,
正朝着羊群的方向缓缓靠近。雨势渐急,人影愈发清晰,只见他头戴斗笠、身披破旧蓑衣,
步履蹒跚地拨开雨帘前行,抬手抖落蓑衣上的雨珠,一张苍老褶皱的脸庞显露出来,
浑浊的眼眸里满是焦灼与急切,不住朝着羊群张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
混着地上被雨水冲刷开的血腥味,顺着湿滑的山坡蜿蜒流下,在泥泞里晕开浅浅的暗红。
老妇人急忙撑着虚弱的身子蹒跚上前,羊群见状纷纷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通路,
树下冰冷的妇人尸体与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赫然显露。老妇人眼眶发酸,
快步上前小心翼翼抱起婴儿,掌心裹着暖意护紧单薄的襁褓。老妇人颤抖着抱起婴儿,
羊群默默跟在她身后,一步步朝着村庄方向挪动,直到丛林遮掩了身形。
羊群默默跟在她身后缓步前行,公羊拖着满身伤痕落在队伍末尾,脊背依旧挺拔,
一双竖瞳凝着慑人的沉静,警惕扫视着四周。一间破旧木屋立在山坳间,常年经风雨侵蚀,
木材原有的鲜黄早已褪去,泛着沉腐的黑灰,屋檐朽坏漏雨,墙角爬满暗绿霉斑,
在雨雾里更显破败萧瑟。“丫头,慢一点,别摔着。”老妇人手里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杖,
步伐蹒跚地追着前面奔跑的小女孩,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实在走不动了,
便在山边一处石坎旁坐下休息。小女孩名叫观雾,扎着两个小小的羊角辫,裙摆沾着泥土,
却依旧笑得欢快。不远处的柴堆旁,老汉子正弯腰劈柴,粗糙的大手紧握着铁斧,
每挥下一刀,都要憋足全身力气,涨红的脸庞随着斧头落下,才缓缓褪去潮红,
沉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眼底满是沉郁的神色,藏着说不尽的烦闷。
“让观雾把柴抱进屋里。”老汉子头也不抬地对着老妇人说道,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她这么小,身子骨单薄,怎么抱得动这么粗的柴?还是我来吧。”老妇人连忙起身,
语气里满是怜爱。“谁让她是女娃子?这点活都干不了,养着有什么用!抱不动就饿着!
”两道苍老的争吵声顺着风飘远,吸引了正在草丛里捉虫的观雾,她收起委屈的神色,
迈着小短腿朝着柴堆跑去,糯糯甜甜的嗓音响起:“爷爷,我来了,我能抱动。
”老妇人见孙女这般懂事,眼底满是怜爱,伸手想摸摸她的头,老汉子却不吃这一套,
冷着脸别过身去,任由观雾吃力地抱着一小捆柴,踉跄着往木屋走。
老汉子猛地将斧头丢在老妇人脚边,铁斧砸在石板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溅起些许石屑。
观雾被这声响吓了一跳,停下脚步转过身,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里瞬间噙满泪水,
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来,只能委屈地抿着嘴角。老妇人见状心疼不已,刚想开口劝说,
却被老汉子瞪了一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老妇人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将观雾揽进怀里,
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脊背,掌心带着岁月磨出的薄茧,却暖得能驱散所有委屈,
把这个还不及自己膝盖高的小丫头护得严实。岁月匆匆,几年光阴转瞬即逝,
山里的草木枯荣几轮,两位老人也相继撒手人寰,只留下观雾孤零零一个人。
如今她已是十二岁的小姑娘,独自守着家里剩下的羊群过活。原先的木屋早被村里人强占,
她无家可归,只能在山边搭了间茅草屋,低矮狭小,连自家羊圈一半大都不及,四面漏风,
铺着干草的地面便是她唯一的归宿。少女观雾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粗布衣裳,
针脚有些歪斜,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不见半点污渍。
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未曾梳什么复杂发髻,只简单用麻绳束在脑后,垂在肩头柔顺发亮,
衬得那张蜜色脸蛋愈发鲜活,一双眼睛澄澈得像山涧清泉,不含半分杂质,
眼底藏着超越年纪的沉静,整个人透着一股山野草木般的生机。这天清晨,
她赶着羊群进山放牧,走至中途,一头刚满月的小羊羔贪玩,挣脱了羊群的羁绊,
撒着蹄子钻进了山林深处。观雾急忙追上去,顺着羊群留下的蹄印一步步深入山林。
这片山林她已穿梭了八年,每一寸草木、每一条小径都熟稔于心,
可深处却是极少踏足的地方。山脚下那两座凸起的坟包,埋着她仅有的亲人,
风吹过坟头的荒草,沙沙作响,像是无声的叹息。从前祖母在世时,
总坐在坟边给她讲过去的事,说她并非无父,只是父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那时总歪着脑袋追问,为什么从来没见过父亲,祖母便捧着她的脸,
眼神温柔又郑重:“你的阿父,去了很了不起的地方,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回来找小观雾的。
”可后来,祖母的眼神一天天黯淡下去,直到闭眼离世,也没能等到当年远去的人影。
山林深处雾气更浓,枝叶交错遮天蔽日,光线愈发昏暗,耳边只剩不知名鸟兽的啼鸣,
透着几分诡异。村里人常说深处藏着妖怪,凶狠噬人,寻常人根本不敢涉足。
可观雾是羊群养大的孩子,小羊羔于她而言如同亲人,哪里能放任不管?
她攥紧了腰间别着的短木枝,脚步放得极轻,小心翼翼地拨开挡路的灌木丛,
循着小羊羔微弱的咩叫声,一点点往深处挪去,一颗心怦怦直跳,却没半分退缩的念头。
踏入丛林深处,参天古木拔地而起,粗壮的枝干交错缠绕,浓密的枝叶层层叠叠遮天蔽日,
将阳光切割成细碎的光斑,零星洒落在腐叶堆积的地面上,让整片林子愈发幽深静谧,
连风穿过枝叶的声响都变得格外轻柔。潮湿的草木气息裹着腐殖土的腥甜扑面而来,
脚下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每一步都透着莫名的静谧与诡异。
“咩咩——”小羊羔微弱的叫声顺着风飘来,清晰地为观雾指引着方向。她屏住呼吸,
快步循着声音靠近,悄悄躲在一棵老槐树粗壮的树干后,浓密的枝叶垂落下来,
恰好遮住她瘦小的身形,只留一双澄澈的眸子,透过枝叶缝隙悄悄向外张望。
林间雾气渐渐淡了些,一束细碎的阳光恰巧穿透枝叶缝隙,落在不远处的水潭上,
潭水澄澈见底,阳光映照下波光粼粼,细碎的光点在水面跳跃闪烁,格外清亮。
小羊羔正低头依偎在潭边,**的舌头轻轻舔舐着潭水,模样温顺又可爱。不多时,
一群黑羽乌鸦振翅飞来,落在水潭周边的枝干上,叽叽喳喳的叫声打破了静谧,
几只乌鸦径直落在小羊羔的脊背与身旁,黑豆似的眼睛死死盯着它。忽然,
落在最前的那只乌鸦周身泛起淡淡的黑雾,黑雾缭绕间,鸟羽渐渐褪去,身形缓缓舒展,
竟化作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黑发少年。少年眉眼清俊,肤色冷白,唯有一双眸子漆黑深邃,
像藏着无尽深渊,他静静伫立在潭边,目光落在低头喝水的小羊羔身上,薄唇轻启,
声音清冷又带着几分慵懒:“可爱的小家伙。”观雾心头一惊,下意识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惊呼咽了回去,一双漂亮的眸子里满是难以置信,瞳孔微微紧缩,
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身子紧紧贴着树干,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被发现。
化为人形的少年似是察觉到什么,嘴角缓缓扯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却并未多做动作。片刻后,他抬手轻挥,
周围的乌鸦便纷纷振翅飞起,朝着丛林深处掠去,只留下小羊羔仍在潭边安然饮水。
观雾躲在树后,怔怔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荒诞又离奇,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待乌鸦群彻底消失在林间,她才敢缓缓松开手,轻舒一口气,快步走出树后,
小心翼翼抱起潭边的小羊羔,转身便朝着丛林外围快步走去,不敢再多停留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