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太阳,白晃晃地挂在天上,却没多少热气。
沈岩蹲在自己的摊位后,目光扫过市场上来来往往的人。那个卖假达摩像的老头再没出现过,像是被风吹走的枯叶,了无痕迹。
但他知道,这事儿没完。
王胖子把最后一口煎饼咽下去,用油手纸抹了抹嘴,凑过来低声道:“我打听了一圈。那老头姓李,行里都叫他‘李钩子’,专干‘钓鱼’的活儿。背后是谁,没人敢明说,但都猜跟‘仿古斋’脱不了干系。”
“仿古斋?”沈岩记得祖父笔记里提过一嘴,说是早年间北平有名的仿古作坊,后来散了,但名头还在。
“嗯,听说这些年又起来了,专做高仿,手艺邪乎。”王胖子压低声音,“你昨儿拆了他们一个局,怕是得罪人了。”
沈岩没说话。他看了眼自己摊位上那几件民国普货,又摸了摸怀里那两千多块钱。这钱,是活命钱,也是惹祸钱。
果然,晌午刚过,麻烦就来了。
三个人晃悠着走到沈岩摊前。为首的是个穿涤纶夹克、留平头的中年男人,脸盘黝黑,眼神混浊但透着股狠劲儿。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些的,一高一矮,都斜着眼看人。
“新来的?”平头男人开口,声音沙哑,像是砂纸磨铁。
沈岩站起身:“刚摆不久。”
“知道规矩吗?”男人蹲下,随手拿起摊上一只民国粉彩小碗,指尖在碗沿上“叮”地弹了一下,声音发闷。
“还请指教。”沈岩语气平静。
“潘家园有摊主联合会。”男人把碗放下,拍了拍手上的灰,“我是副会长,姓赵。新人摆摊,得交会费,每月五十。另外,得让老人‘考校’一下眼力,算是入会仪式。”
王胖子在旁边赔笑:“赵哥,沈岩是我兄弟,刚入行,不懂事。会费我们交,考校……就算了吧?”
赵副会长眼皮一翻:“规矩就是规矩。王胖子,你也是老人了,不懂?”
王胖子还想说话,沈岩拦住了他:“怎么考校?”
赵副会长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简单。联合会出三件东西,你给断代、辨真伪、估个大概价。三中二,就算过关。”
他身后那个高个年轻人拎过来一个旧帆布包,从里面拿出三样东西,摆在沈岩摊位空处。
第一件,是个青花缠枝莲纹盘,直径约二十公分,釉面光润,青花发色深沉。
第二件,是个铜鎏金的小佛像,坐姿,约十公分高,金水有些斑驳。
第三件,是个卷轴,纸色泛黄,露出一角山水。
周围几个摊主和闲逛的已经围了过来,指指点点。有人幸灾乐祸,有人面露同情。
沈岩知道,这是下马威。过了,以后在潘家园勉强能站住脚;过不了,要么卷铺盖走人,要么就得交更多“保护费”,任人拿捏。
他没急着上手,先站在一步外,静静地看着。
“望”字诀。
青花盘,莲纹画工流畅,但笔意稍显软糯,少了明中期的那种劲道。青花颜色太匀,缺乏自然晕散。底足露胎处,火石红色泽过于鲜艳均匀,像是刷上去的。
铜佛像,造型是明式,但开脸过于慈祥,失了明代佛造像的庄严感。鎏金磨损痕迹不自然,像是用砂纸刻意打磨做旧。底部封藏有被撬开又重新焊死的细微痕迹。
至于那卷轴……沈岩目光落在露出的那一角山石皴法上。笔力犹豫,墨色浮,纸张的“帘纹”也太规整,不像老纸。
心里大致有数了。
他走上前,先拿起青花盘,翻到底部,看了一眼无款的底足,又用手指肚轻轻摸了摸釉面交接处。手感微涩,不像自然磨损。
“这盘,”沈岩开口,声音不高,但围观的都安静下来,“纹饰仿明中期风格,青花用料是现代的化学料,发色死板。底足火石红人为做旧。是近十年的仿品,市场价……五十到一百块。”
赵副会长脸上笑容淡了点。
沈岩放下盘子,拿起铜佛像。他没看太久,只用指尖在佛像背后衣褶深处摸了摸,又掂了掂重量。
“铜佛像,现代失蜡法铸造,铜质不纯,手感偏轻。鎏金是新鎏,磨损做旧。底部封藏被动过,里面应该是空的,或者灌了铅增重。仿明,不超过三年工,估价两百左右。”
围观人群中有人发出低低的吸气声。
赵副会长脸色有点沉了。
沈岩最后看向那卷轴:“这画,我就不展开了。露出的这一角山石,皴法杂乱无章,仿的是清初‘四王’笔意,但只得其形,毫无其神。纸张是现在的仿古宣,做旧手法低劣。最多值个装裱钱。”
三件东西,在他口中,全是赝品,而且把破绽说得清楚明白。
周围一片寂静。王胖子咧着嘴想笑,又憋住了。
赵副会长盯着沈岩,看了好几秒,忽然哈哈一笑:“好眼力!不愧是沈家的后人!”
他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沈家?哪个沈家?”
“北沈!早年间宫廷造办处那个沈家!”
“不是绝了吗?怎么还有后人……”
沈岩心头一凛。对方果然知道自己的底细。今天这出,恐怕不止是“考校”那么简单。
“赵会长过奖。”沈岩不动声色。
“既然眼力过关,那以后就是自己人了。”赵副会长拍拍沈岩的肩膀,力道不小,“会费,回头让胖子带过来就行。好好干,潘家园,有本事的人饿不着。”
他说完,示意手下收起三件赝品,带着人走了。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王胖子长出一口气:“吓死我了。岩子,你可以啊!那三件东西,我瞅着都挺像真的……”
“破绽很明显。”沈岩坐下,心里却并不轻松。赵副会长最后那句“沈家的后人”,是提醒,也是警告。
他知道自己是谁。那他背后是谁?仿古斋?还是……周家?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沈岩的小摊生意一般,但他也不急,每天除了守摊,就是看祖父留下的那半本册子,对照着市场里的实物琢磨。偶尔收点小东西,转手赚点差价,够吃够住,还能攒下一点。
那枚乾隆通宝和里面的丝绢,他再没动过,贴身藏着。他知道那是祸根,也是祖父留给他的唯一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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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十,天气阴冷。
一辆黑色桑塔纳2000停在潘家园市场外,不怎么起眼。车里下来两个人。
前面是个穿深灰色羊绒大衣的年轻女人,二十出头,身量高挑,脖颈修长。头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清丽的脸。她没怎么化妆,只唇上点了些淡色口红,眉眼间有股书卷气,但眼神很静,静得像潭水。
后面跟着个穿藏蓝中山装的老者,提着个皮质公文包,步履稳健。
两人一进市场,就引得不少人侧目。这气质,不像寻常逛摊的。
沈岩正低头翻看一本收来的旧碑帖拓片,忽然觉得光线一暗。他抬头,看见摊前站着的女人。
“老板,麻烦看看这个。”女人开口,声音清润,像玉磬轻碰。
她手里拿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块玉佩。玉佩不大,和田青白玉,雕着蟠螭纹,沁色自然,包浆温润。
沈岩戴上手套,接过。入手冰凉沉实。
他先“望”。玉质细腻,油性好。蟠螭形态灵动,线条流畅,是战国到汉的风格。沁色深入肌理,过渡自然。
再“闻”。当然不是真闻,而是感受。玉的“气”很正,沉静悠远。
接着“问”。手指摩挲玉表面,那种润而不腻、滑而不涩的感觉,是老玉特有的“手感”。
最后“切”。他拿出放大镜,对着光仔细看雕工。游丝毛雕,细如发丝,断续有致,这是战国高超的砣工特征,极难仿制。
“战国晚期,和田青白玉蟠螭纹佩。”沈岩放下放大镜,“沁色是土沁带水银沁,自然形成。雕工精湛,保存完好。是好东西。”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值多少?”
“不好说。”沈岩实话实说,“上拍的话,看行情,十万起步。私下交易,也得五六万。”
女人点点头,收起玉佩,却没走。她目光落在沈岩摊位角落那几本旧书和碑帖上。
“你对金石碑帖也有研究?”她问。
“略懂皮毛。”沈岩说。祖父笔记里,对碑帖鉴定也有涉猎,主要是看纸墨、拓工、考据源流。
女人示意老者。老者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折叠的拓片,小心展开在摊位的油布上。
是张碑拓,拓的是墓志铭。纸张是典型的清末民国时期棉连纸,墨色乌黑但略显浮。沈岩仔细看碑文内容,记述的是一位明代地方官员的生平,书法是标准的馆阁体,工整但拘谨。
“这拓片,”沈岩看完,沉吟道,“纸墨是老的,拓工也算精细。但墓志本身是明代的,这拓片却是清晚期或民国的。而且……”
他顿了顿,指着拓片边缘一处细微的、不自然的墨色晕染:“这里,墨洇了。原碑应该没有这么深的刻痕,是拓的时候用力不均,或者是原碑已有风化损伤,拓工想补全,反而弄巧成拙。品相有损。”
女人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才问:“所以价值不高?”
“拓片的价值,一看原碑重要性,二看拓制年代早晚,三看拓工精粗,四看品相。这张拓片,原碑不算知名,拓制年代晚,拓工有瑕疵,品相有损。市场价,大概几百块,不会过千。”沈岩分析得条理清晰。
女人眼中露出明显的欣赏。她收起拓片,对老者点点头,然后看向沈岩:“我叫苏念卿。荣宝斋的。你叫什么?”
“沈岩。”
“沈岩……”苏念卿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若有所思,“最近在潘家园捡了《佩文韵府》散页的,就是你?”
消息传得真快。沈岩点头:“运气好。”
“不是运气。”苏念卿语气肯定,“没眼力的人,就算那本书扔在他面前,他也当废纸。你刚才鉴定玉和拓片,思路清晰,功底扎实。家学渊源?”
沈岩心头微动:“跟我祖父学过一点。”
“北沈的沈老爷子?”苏念卿问。
沈岩一惊,抬眼看着她。
“不用惊讶。”苏念卿神色平和,“我父亲提起过沈老爷子,很敬佩他的手艺和为人。听说他老人家前些日子走了,节哀。”
“谢谢。”沈岩低声道。他没想到,南苏家的人,会这样提起祖父。
“有没有兴趣来荣宝斋看看?”苏念卿发出邀请,“我们那里有些东西,或许你能帮上忙。当然,不会让你白忙。”
沈岩心念电转。荣宝斋,南苏家的地盘。去,还是不去?
他想起了祖父的警告,想起了那个“虚陵”的秘密,想起了可能暗中窥伺的周家和司徒家。卷入四大家族的漩涡,恐怕凶多吉少。
但,这也是机会。接触更高层次的文物,学习更系统的知识,或许还能查明祖父当年的真相。
“好。”他最终点头。
苏念卿似乎并不意外,递过一张素色名片,上面只有名字和一行电话号码:“明天上午十点,荣宝斋后门,找刘师傅,就说我让你来的。”
她说完,对沈岩微微颔首,便和老者转身离去。
王胖子这才凑过来,盯着苏念卿远去的背影,咂咂嘴:“我的乖乖……荣宝斋的苏大**!岩子,你走运了!攀上这高枝,以后……”
“别瞎说。”沈岩打断他,捏着那张名片。纸张挺括,带着淡淡的檀香味。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脚下这条窄路,分出了一条新的岔道。前方是更广阔的天空,也可能是更险恶的深渊。
就在这时,市场那头传来一阵喧哗。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那年轻人穿着时下少见的皮夹克,戴着墨镜,嘴里叼着烟,走路姿势带着一股跋扈劲儿。
沈岩眼皮一跳。
是除夕那天,在市场门口张望的皮夹克。
年轻人径直走到沈岩对面一个卖铜钱杂项的摊子前,也不蹲下,用脚尖踢了踢摊主摆在外面的一个破铜香炉。
“这炉子,怎么卖?”
摊主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赔着笑:“老板好眼力,这炉是明代的,您要的话,给八百……”
“八百?”年轻人嗤笑一声,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狭长锐利的眼睛,“这破铜烂铁,八十都嫌多。”
他目光一转,像是才看见沈岩,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哟,这不是沈家的……独苗吗?”他拖长了声音,“听说前几天捡了个漏,发财了?怎么还蹲在这破地方?”
沈岩站起身,平静地看着他:“有事?”
“没事,就是打个招呼。”年轻人走过来,上下打量沈岩,像在打量一件货物,“我叫周威。西周周家的。按辈分,你爷爷那代,还得叫我爷爷一声大哥。”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只有沈岩能听见:
“你爷没告诉过你,有些东西,不该碰的别碰,有些人,不该见的别见吗?”
他瞥了一眼沈岩手中还没来得及收起的苏念卿的名片,冷笑一声。
“荣宝斋?沈岩,攀高枝也得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小心……摔死。”
他说完,戴上墨镜,对身后人一摆手,扬长而去。
沈岩站在原地,手指慢慢收紧,将那张名片攥在手心。
周家。周威。
他们果然在盯着自己。而且,似乎对苏念卿接触自己,反应很大。
风从市场过道穿过,卷起尘土和碎纸。
沈岩缓缓松开手,将有些褶皱的名片小心抚平,放进贴身口袋。
然后,他坐回摊位后,拿起那本没看完的碑帖,继续低头研究。
只是他的脊背,比刚才挺直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