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秦家主楼一层的宴会厅灯火通明。
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洒在香槟塔上，映照着往来宾客衣香鬓影。空气里混杂着高级香水、雪茄和刚烤好的甜点气味。一个小型交响乐队在角落演奏着轻柔的爵士乐。
这是周婉坚持要办的“家庭温馨派对”。
名义上是庆祝秦默通过秦氏集团副总裁的最终面试，实际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给秦默压惊的，是在向整个圈子宣告：哪怕血缘有疑，秦默依旧是秦家无可撼动的宠儿。
林野站在宴会厅最边缘的立柱旁。他换下了那天的黑T恤，穿着一套合身但显然不算顶级的深灰色西装。是管家按照秦振山的吩咐准备的，尺寸合适，但料子和剪裁，与在场其他男宾身上那些肉眼可见的高级定制，差距明显。
他手里端着一杯苏打水，没加冰，也没碰旁边长桌上琳琅满目的精致食物。只是安静地看着。
看周婉挽着秦默，像展示最珍贵的艺术品一样，穿梭在宾客之间，笑容满面地接受着恭维。
“秦太太真是好福气，秦默少爷一表人才，能力又出众，直接空降副总裁，将来肯定是秦先生的左膀右臂啊！”
“是啊，听说这次的面试，几位元老都赞不绝口呢。”
“这才是真正的世家公子气度，哪是那些半路冒出来的阿猫阿狗能比的……”
最后这句话音量不高，但刚好能让附近几个人，包括林野听见。说话的中年贵妇还意有所指地朝林野这边瞟了一眼，随即和同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讥诮笑容。
林野脸上没什么波动，只是将苏打水杯沿贴了贴嘴唇，没喝。
秦默今天打扮得格外精心。一套靛蓝色天鹅绒礼服，衬得他皮肤白皙，领口别着一枚钻石古董胸针，据说是周婉的陪嫁，今天特意给了他戴。他笑容得体，应对自如，偶尔低头听母亲说话时，侧脸的弧度温柔又依赖。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对感情深厚、无可挑剔的母子。
“默默，来，尝尝这个，妈妈特意让厨房做的，你最爱吃的桂花马蹄糕。”周婉从侍者托盘里取下一块晶莹剔透的点心，递到秦默嘴边，眼神里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疼爱。
秦默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零点一秒。
然后他顺从地低头，就着周婉的手，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咽下，脸上随即绽开一个满足的、带着孩子气的甜笑：“嗯！还是妈妈做的……不，还是家里厨房做的最好吃！外面买的都比不上。”
周婉被逗得笑出声，拿手帕轻轻擦掉他嘴角并不存在的碎屑：“贫嘴。喜欢吃就多吃点，厨房做了好多呢。”
“好。”秦默笑着答应，又拿了一块，小口吃着。
林野的目光，落在秦默握着糕点的手指上。那手指修长白皙，用力却有些过度，指尖微微发白。他的咀嚼动作很慢，喉结每次吞咽，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难。
又看了几秒，林野移开视线，转向长桌。他走到摆放点心的区域，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的标签。
桂花马蹄糕、桂花糖藕、桂花酒酿圆子……光是带“桂花”的，就有五六样。
他记得，三天前的晚上，他路过三楼小书房时，门没关严，听到里面家庭医生压低的声音在叮嘱管家：“……秦默少爷的过敏源清单再确认一下，尤其是桂花，千万不能出现在他的饮食里，上次误食一点就起了全身疹子，呼吸困难，太危险了……”
林野端起一杯香槟，慢慢喝了一口。气泡**着舌尖，有点涩。
宴会进行到中段，气氛越发热络。秦振山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正被几个商界老朋友围着说话。
秦默不知何时走到了宴会厅中央那架三角钢琴旁。有人起哄：“秦少，来一曲吧！好久没听你弹琴了！”
周婉也含笑鼓励：“默默，给大家助助兴。”
秦默推辞了两句，在更热烈的掌声中，坐到了琴凳上。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手指落在琴键上。流畅优美的旋律立刻流淌出来，是李斯特的《爱之梦》。技巧娴熟，情感充沛，一看就是经年累月刻苦练习的结果。
宾客们安静下来，欣赏着，脸上露出赞叹的表情。周婉站在钢琴边，看着儿子，眼里全是骄傲的光。
秦振山也停止了交谈，微微颔首，显然很满意。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
秦默起身，优雅地鞠躬。目光扫过全场，最后，有意无意地，落在了角落立柱旁的林野身上。那眼神里，有炫耀，有挑衅，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你看，这些，你会吗？
林野迎着他的目光，没躲。他甚至很轻地，也鼓了两下掌。面无表情地。
秦默的得意神色滞了滞，随即被更大的不悦取代。他转身，走向秦振山和周婉。
“爸，妈，”他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几个人听清，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有个事儿想求您二位。”
“什么事？说。”秦振山心情不错。
“就是我之前跟朋友合伙搞的那个科技公司，‘默然科技’……最近遇到点困难，资金链要断了。”秦默叹了口气，漂亮的脸蛋上浮现恰到好处的懊恼和沮丧，“都怪我经验不足，决策失误……可能……撑不下去了。”
周婉立刻心疼了：“傻孩子，做生意哪有那么容易，第一次嘛。缺多少钱？妈妈给你补上。”
“不是小数目，妈。”秦默报了一个数字。
周围听到的宾客，有几个暗暗吸了口气。那确实不是个小数目，足够在市中心买几套豪宅。
周婉也愣了一下，但看着儿子失落的样子，还是马上说：“没事，妈妈有私房钱，先给你周转。”
“婉婉，”秦振山开口了，他看向秦默，“我记得你那个公司，上个月财务报表我看过一眼，亏损很严重，模式也有问题。这不是单纯注资能解决的。”
秦默眼圈立刻有点红：“爸，我知道我没用……让您失望了。我只是想做出点成绩，证明我……我不是只会靠家里的米虫。这个公司我投入了好多心血，我真的不想它就这么没了……”他声音哽咽起来。
周婉急了，拉住秦振山的手臂：“振山！孩子想上进是好事，谁没个失败的时候？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就帮帮默默嘛！”
秦振山看着妻子焦急的脸，又看了看儿子红着的眼眶，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从西装内袋掏出支票夹，拿出金笔，刷刷刷签下一张支票，撕下来，递给秦默。
“这是最后一次。”秦振山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严肃，“钱给你，公司你自己处理好。如果还是不行，就回来安心在集团做事，别再想这些不切实际的。”
秦默接过支票，看着上面的数字，脸上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绽放出灿烂无比的笑容，扑上去抱住秦振山：“谢谢爸！我就知道爸爸最好了！我一定会做好的！不会再让您和妈妈失望！”
他又抱住周婉，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谢谢妈！”
周婉被他哄得眉开眼笑，哪还有半点不快：“好了好了，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
周围的宾客适时地送上恭维。
“秦先生秦太太真是宠孩子啊！”
“秦少年轻有为，又有家里支持，将来肯定成大器。”
“就是，这点学费算什么，重要的是孩子的闯劲嘛！”
秦默将支票小心收好，眼角的余光，再次飘向林野的方向。
林野已经不在原地了。
秦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走了？是觉得难堪，看不下去了吧？这就对了。在这个家，你连背景板都不如。
他心情大好，又接过侍者递来的酒，和几个相熟的公子哥谈笑风生起来。
林野确实离开了宴会厅。
他穿过连接主楼和侧翼的长廊，推开一扇沉重的橡木门，走进了夜晚的花园。宴会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只有夏虫的鸣叫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空气清新了许多，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他走到一处相对开阔的草坪边，停下脚步，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不是秦默抽的那种昂贵品牌，是最普通、呛人的那种。他抽出一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昏暗的光线里缓缓升腾。
他没看宴会厅的方向，只是仰头看着夜空。城市的天空看不到几颗星星，只有一片沉厚的、被灯火染红的暗蓝。
一支烟抽完，他把烟头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按灭，准备回去。
刚转身，就听到不远处玫瑰花墙后面，传来压抑的、剧烈的咳嗽声，还有干呕的声音。
林野脚步顿住。
那声音……是秦默。
他迟疑了一瞬，还是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玫瑰花墙茂密，形成了一个隐蔽的角落。秦默背对着这边，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和干呕而颤抖。他面前的地上，有一小滩刚刚吐出来的、混合着酒液和未消化食物的秽物，其中能清晰地看到淡黄色的桂花碎屑。
他吐得很厉害，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呼吸急促而不稳。
好不容易止住呕吐，他虚弱地直起身，靠在花墙上喘气。然后，他颤抖着手，从礼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粒药片，干咽了下去。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慢慢滑坐在地上，也不管昂贵的天鹅绒礼服会不会沾上泥土。他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
林野站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
过了好一会儿，秦默似乎缓过来一些。他抬起头，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前方，月光照在他脸上，那层宴会上的完美面具彻底剥落，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他无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又摸了摸脸颊。然后，他拿出手机，解锁。
屏幕亮起的光，瞬间照亮了他的脸。
林野的角度，刚好能看到手机屏幕。
屏保照片，不是秦默和周婉秦振山的合影，也不是什么艺术照或风景。
是一张非常老旧、像素模糊的照片。照片里，一对穿着朴素、笑容憨厚的中年夫妻，搂着一个大约五六岁、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男孩。背景是一间简陋的平房门口，旁边还堆着些杂物。
秦默的手指，轻轻抚过屏幕上那对中年夫妻的脸。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林野根据口型，依稀能辨认出两个字：
“爸……妈……”
然后，像是被烫到一样，秦默猛地按熄了屏幕，把手机紧紧攥在胸口，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赃物。他警惕地左右看了看。
林野在他转头前，无声地向后退了一步，将自己完全隐入更深的阴影里。
秦默没发现有人。他挣扎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又拿出随身的小梳子，对着手机黑屏的反光，仔细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领。深呼吸几次，脸上重新挂起那种得体、矜持、带着些许骄纵的笑容。
他又变回了那个秦家独一无二的、备受宠爱的少爷秦默。
他转身，挺直背脊，朝着灯火通明的宴会厅走去。脚步稳定，仿佛刚才那个狼狈呕吐、脆弱不堪的人，根本不是他。
直到秦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内，林野才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走到刚才秦默呕吐的地方，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摊污渍，又看了看秦默消失的方向。
夜风吹过，带来残留的、淡淡的桂花甜香，混合着呕吐物的酸腐气。
林野站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廉价的烟，又点了一支。火星在黑暗中明灭。
他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
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只有那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
宴会厅里的音乐和欢笑声，隐隐约约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林野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明亮的门，转身，朝着与主楼相反的方向——那栋他住着的、位于三楼最东侧客房所在的小楼，慢慢走去。
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在草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