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裴絮,祖上阔过。曾祖父是给先帝爷画过像的翰林画师,家里随便一张厕纸,
都是前朝大家的绝版草稿。可惜,家道中落了。如今的我,
就是个守着一屋子“废纸”过活的穷丫头。那天,京城最有名的“风雅名士”,
前科状元柳宗言,派人给我送了张请柬。请我去参加他办的“兰亭雅集”。我本来不想去,
这种地方,不是附庸风雅,就是攀附权贵,空气里都飘着一股铜臭味的酸腐气。可我娘说,
家里米缸快见底了。雅集上,果然不出我所料。主角不是诗画,而是个叫钱万金的暴发户。
他花天价收来一幅据说是“画圣”吴道子的绝笔真迹,请柳宗言掌眼,请满座宾客吹捧。
柳宗言唾沫横飞,把那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钱万金挺着他那滚圆的肚子,
笑得像个三百斤的弥勒佛。满屋子的人,都在鼓掌叫好。只有我,
看着画上那人腰间系的带子,差点没笑出声。画得是不错,可惜,是个穿越货。
吴道子他老人家,可不认识一百年后才流行起来的腰带系法。他们都说,这是一场风雅。
我知道,好戏要开场了。1一张请柬,馊饭的味道我叫裴絮。我爹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
大概是希望我能像柳絮一样,随风飘摇,活得自在。结果我活成了一根钉子,
死死钉在裴家这座快塌了的破宅子里。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大。大到夏天能在厅里追蜻蜓,
冬天能在屋里滑冰。也穷。穷到耗子搬家,路过我家门口都得含着眼泪走,
走之前还得扔下两粒米。祖上阔过。曾祖父,裴思道,当年的翰林画待诏,给先帝爷画过像,
赏的黄马褂现在还在箱底压着,都快被虫子啃成渔网了。家里墙上糊的,
都是我爷爷练笔的废稿。门槛底下垫的,是我爹喝多了写的狂草。
外面人求一幅而不得的裴家真迹,在我家,就是引火的柴,垫桌脚的砖。可那都是老黄历了。
现在是新帝当朝,谁还记得你裴家是哪根葱。我爹死得早,我娘守着我,
靠给人做点绣活过日子。我呢,就守着这一屋子的“破烂”,偶尔临摹两张,
托人卖出去换点米。买画的人不知道我是谁,只觉得这画有几分古意,价钱也公道。
我也乐得自在,裴家的名头,现在是累赘,不是荣耀。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晒书。
那些古籍画册再不晒晒,就要长蘑菇了。我一边拍打着书页上的灰,一边打着哈欠,
太阳晒得人骨头都软了。就在我快睡着的时候,大门被人“砰砰砰”地敲响了。那动静,
跟催债的似的。我娘吓了一跳,赶紧把手里的绣活藏起来,整了整衣裳才去开门。
门口站着个穿得油光水滑的小厮,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打量着我们家掉漆的大门。“请问,
这里是裴絮裴姑娘的府上吗?”他那调子,拐了十八个弯,听得我牙酸。
我娘赶紧点头:“是是是,您是?”那小厮下巴一抬,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烫金的请柬,
跟扔什么脏东西似的递过来。“我家主人,柳宗言柳大人,明日在府中举办兰亭雅集,
特邀裴姑娘前去品鉴。这是请柬。”我一听“柳宗言”三个字,差点没把手里的书给扔了。
这位柳大人,可是京城里响当当的人物。前科状元,当今圣上的门生,京城第一风雅名士。
据说他家里的藏书比皇宫还多,随便一泡茶,用的都是山顶的第一捧雪水。
反正传得神乎其神。可我爹生前跟我提过一嘴。说这柳宗言,学问是有几分的,
但心思都用在钻营上了。他的字,看着架子大,其实里子空,一股子匠气。
我爹的原话是:“他的字,闻着都有一股官场上那股子馊饭味儿。”我一直记着。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给我一个破落户家的丫头送请柬?我娘可不懂这些,
她一听是状元郎送来的请柬,眼睛都亮了,手忙脚乱地接过来。那小厮任务完成,哼了一声,
转身就走,多一眼都懒得看。我娘捧着那张烫金的请柬,手都在抖。“絮儿,絮儿你快看,
是柳大人!他请你去参加雅集!”我走过去,拿过来看了一眼。**精美,
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字也是馆阁体,写得一丝不苟。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这请柬,
就闻到了一股馊饭味儿。“娘,我不去。”我把请柬扔在桌上。“为什么不去啊!
”我娘急了,“这可是柳大人啊,你去了,万一被哪个贵人看上……”“看上我什么?
看上咱们家穷得只剩下墙皮了?”我没好气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这是多好的机会!你爹要是还在,肯定也让你去的!”我没说话。我爹要是在,
他会把这张请柬团了,塞到灶膛里去。我娘还在那念叨:“你都十八了,该说亲了。
咱们家这样,好人家谁看得上?去了雅集,那都是读书人,万一……”我打断她:“娘,
你觉得一个状元郎,会无缘无故请一个穷丫头去他家喝茶?”我娘愣住了。
“这里面肯定有事儿,我不去蹚这浑水。”我说。“能有什么事儿?人家是大人物,
还能算计你个小丫头不成?”我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人家是大人物,算计你,
你连个响都听不见。我们母女俩正僵持着,我娘忽然捂着肚子,脸色白了一下。“怎么了娘?
”我赶紧扶住她。“没事,老毛病了。”她摆摆手,额头上已经见了汗。我知道,
她的胃病又犯了。大夫说了,要好生养着,不能吃粗粮,得喝药。可一帖药就要几十文钱,
我们家……我娘缓过劲来,看着我,眼圈红了。“絮儿,娘没用,让你跟着我受苦。
”我心里一酸。低头看了看桌上那张金光闪闪的请柬。它好像在嘲笑我。嘲笑我的清高,
我的骨气。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把请柬拿了起来。“娘,我去弄点热水给你。
”我转身进了厨房,听见我娘在后面低声说:“去吧,去看看也好。
记得穿上那件新做的衣裳。”我没回头,眼泪差点掉下来。什么新衣裳,
不过是拿我旧衣服改的,只是料子没那么旧而已。我把水烧上,走到米缸前看了一眼。
见底了。缸底只有薄薄的一层,还混着几粒沙子。我捏紧了手里的请柬。去就去。
我倒要看看,这状元郎的馊饭,到底有多难吃。说不定,还能从饭里,
给我娘抠出几帖药钱来。2.金钱堆砌的风雅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找出我娘说的那件“新衣裳”穿上。水蓝色的布裙,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
我把头发梳成简单的纂,插了根木簪子。对着铜镜照了照,镜子里的人,清汤寡水,
扔人堆里都找不着。这样正好。我今天就是去看戏的,不是去唱戏的。
柳府在城东最气派的朱雀大街上。门口两尊石狮子,威风得能吓死人。我走到门口,
把请柬递给门房。门房上下打量了我好几眼,眼神里那股子“你是不是走错门了”的意味,
浓得化不开。直到看见请柬上的名字,才不情不愿地放我进去。一进院子,
我就知道我来对了。不是说这雅集办得有多好,而是这排场,太符合我对柳宗言的想象了。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看着是挺风雅的。但那亭子的柱子,是金丝楠木的。那流水的池子里,
养的不是普通鲤鱼,是金线锦鲤,一条就够我们娘俩吃一年的。地上铺的青石板,
缝里都透着一股钱味儿。几个丫鬟穿着统一的绫罗绸缎,端着茶点,穿梭在宾客之间,
走路都悄无声息的。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个个长袍大袖,摇头晃脑,
嘴里念叨着什么“子曰诗云”。可我一眼看过去,没几个是真懂的。大部分人,
眼睛都在四处瞟,看谁的衣服料子更好,谁腰上挂的玉佩更值钱。这哪是兰亭雅集,
这分明是大型攀比现场。我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是好茶,
雨前龙井。可惜,泡茶的水,火候过了,把茶叶的清香都烫死了。暴殄天物。
我正小口喝着茶,就听见门口一阵喧哗。一个穿着酱紫色锦袍的胖子,
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那胖子长得……很富态。脸盘子跟发面馒头似的,
肚子挺得像怀了六个月。走一步,身上的肥肉都跟着晃三晃。
他脖子上戴着一串明晃晃的珠子,手上十个手指头,恨不得戴了八个大金戒指。
整个人就像一坨行走的金子。“钱老板来了!”“哎哟,钱老板,您可算来了!
”“多日不见,钱老板又发福了,这是财气啊!”一群人立刻围了上去,
各种奉承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我猜这位就是今天的主角了。柳宗言也闻声从内堂迎了出来,
满脸堆笑。“钱兄,你可让为兄好等啊!”“柳大人,柳大人,不好意思,路上耽搁了。
”那钱老板嗓门洪亮,震得我耳朵嗡嗡响。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个盒子,
塞到柳宗言手里。“一点小玩意儿,不成敬意。”柳宗言嘴上说着“钱兄太客气了”,
手却接得飞快,脸上笑得褶子都深了好几分。我冷眼看着。行吧,一个出钱,一个出名。
一个需要风雅的名头来装点门面,一个需要钱来维持这风雅的排场。买卖,这纯粹是买卖。
钱万金被柳宗言请到了主位上。他大马金刀地一坐,身后的椅子都发出了“咯吱”一声**。
我真怕那椅子下一秒就散架了。他喝了口茶,大概是觉得没味儿,咂了咂嘴,
然后对着柳宗言说:“柳大人,我那宝贝,啥时候请出来给大家开开眼啊?
”柳宗言捻着胡须,故作神秘地一笑:“钱兄莫急,好东西,自然要压轴登场。”接下来,
就是雅集的“正经”流程了。吟诗作对。几个人站起来,念了几首酸掉牙的歪诗,
互相吹捧一番,就算过去了。我听得昏昏欲睡。这水平,还不如我们家隔壁卖豆腐的王大爷。
王大爷每天早上起来,都能对着豆腐吟一首:“白**嫩四方方,下锅煎炒味道香。
”都比这帮人有生活气息。终于,流程走完了。柳宗言站起来,清了清嗓子,
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下来。他脸上带着一种神圣的光辉,
好像接下来要宣布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诸位,今日雅集,有幸能请到钱万金钱老板。
钱老板不仅富甲一方,更难得的是,有一颗热爱风雅的心。”我差点没吐出来。热爱风雅?
我看他是热爱花钱买风雅吧。柳宗言继续说:“近日,钱老板更是机缘巧合,
收到一幅绝世珍品。今日特意带来,与诸君共赏!”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包括我。我倒要看看,能让柳宗言这么吹捧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3.“前朝画圣”的绝笔柳宗言拍了拍手。两个小厮抬着一个长长的画匣,
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那画匣是紫檀木的,上面雕着繁复的云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伸长了脖子,像是等着开奖的赌徒。柳宗言亲自上前,
打开画匣的铜扣。他的动作很慢,很庄重,充满了仪式感。仿佛他打开的不是一个盒子,
而是一段尘封的历史。他从里面取出一卷画轴,画轴的轴头是上好的白玉。“诸位,
”柳宗言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激动,“此画,乃是前朝画圣,
吴道子先生的绝笔之作——《八十七神仙卷》!”“什么?”“《八十七神仙卷》?
不是说早就失传了吗?”“天呐,我没听错吧!”人群里立刻炸开了锅。吴道子,
那是画画的人心里的一座神。他的画,笔法超绝,后人只能模仿,无法超越。
尤其是那幅《八十七神仙卷》,据史书记载,是他晚年心血之作,画了八十七位神仙,
个个栩栩如生,飘然欲飞,被誉为“天衣飞扬,满壁风动”。可惜,这幅画在战乱中遗失了,
几百年来,无数人寻找,都杳无音信。现在,柳宗言说,它就在这里?
钱万金得意地挺了挺肚子,脸上的肥肉都在笑。“柳大人,打开给大家伙儿瞧瞧吧!
”柳宗言点点头,和另一个老先生一起,缓缓将画卷展开。画卷铺在院子中央的一张长案上。
虽然隔得远,但我也能看清。画卷很长,上面的人物众多,构图繁复。画上的人物,
确实有吴道子的风格,线条流畅,衣带飘飘,很有动感。一股古朴苍茫的气息扑面而来。
纸张也泛着黄,看着就很有年头。“好画!果然是好画!
”一个戴着山羊胡的老头最先喊出声。“看这笔法,这气韵,非吴圣不能为也!
”“钱老板真是好福气,能得此神物!”一时间,赞美之声四起,跟不要钱的大白菜似的。
柳宗言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他走到画前,像个导游一样开始讲解。“诸位请看,
这第一位神仙,东华帝君,看他的眼神,是不是不怒自威?”“再看这位天女,她的衣带,
这就是吴圣独创的‘吴带当风’啊!你们看,是不是感觉这衣服就在风里飘着?
”“还有这线条,一气呵成,中间没有丝毫断笔,这等功力,当世谁人能及?”他指点江山,
唾沫横飞。钱万金在旁边听着,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上去了。他花了大价钱买这画,
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不就是为了让京城最有名的状元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证明他钱万金,不是个只懂赚钱的土包子,而是个有品位的收藏家吗?今天,
他的目的达到了。我坐在角落里,眯着眼睛,仔細看着那幅画。说实话,画得真不错。
模仿吴道子的笔法,至少有九分像。构图,用色,都下了一番苦功。这绝对是个高手画的。
可惜,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外行看不出来,但在我这种从小泡在故纸堆里的人看来,
就像是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扎眼的错误。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已经凉了。院子里,
吹捧的声音还在继续。“柳大人说得是啊,这画简直是神品!”“钱老板,
这画您花了多少银子收的?”有人好奇地问。钱万金伸出五根肥硕的手指头。“五万两?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钱万金摇了摇头,嘿嘿一笑:“是五十万两。白银。
”“嘶——”院子里响起一片抽气声。五十万两白银,够买下半条朱雀大街了。
就为了这么一幅画?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神仙的眼神看着钱万金。钱万金很享受这种眼神。
他觉得,这五十万两,花得值。柳宗言也适时地补充了一句:“此等神品,莫说五十万两,
便是百万两,也是值得的!此乃无价之宝!”说得太对了。赝品嘛,可不就是“无价”之宝。
没有价格。我看着那幅画,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满面红光的钱万金和柳宗言。
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悲哀。为那个画这幅假画的高手感到悲哀。他的画技如此之高,
却只能用在作伪上。也为我裴家的传承感到悲哀。真正的风雅,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
而这种用金钱堆砌起来的虚假风雅,却被奉为圭臬。这世道,真是个笑话。我放下茶杯,
决定给这个笑话,再添点料。4.一根系错的腰带我没动。就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像一只在暗处观察的猫,等着猎物最松懈的那一刻。现在还不是时候。气氛还没到最**。
我要等他们把这幅画捧到天上去,捧成神,捧成不可亵渎的圣物。然后,我再轻轻地推一下。
摔下来的时候,才会够响,够疼。柳宗言还在滔滔不绝。他从画上神仙的发髻,
讲到他们脚下的祥云。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显得自己学问高深得不得了。
要不是我知道他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差点都要信了。“……尤其精妙的,
是这画中人物的服饰,”柳宗言的手指,点在了画卷的中间部分,
那里画着几位姿态优雅的仕女,“大家看,这衣裳的褶皱,这裙摆的飘动,
完全符合前朝盛世的审美。严谨,考究!”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还特意扫了一圈。
那意思好像在说:你们这帮人,只知道看个热闹,只有我,柳宗言,
才能看出这门道里的学问。就是这句话,给了我最好的机会。服饰?柳大人,你跟我聊服饰?
你这是鲁班门前耍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啊。我们裴家,除了画画,还有一个祖传的本事。
就是考据。特别是对历朝历代的服饰、器物、礼仪,研究得比谁都透。因为我曾祖父说过,
画画,画的不仅是人,更是魂。一个时代的人,就该穿一个时代的衣服,用一个时代的物件。
画错了,魂就散了,画也就死了。所以我们家的里,关于服饰考据的书,比画谱还多。
我从小就是看着那些书长大的。哪个朝代流行什么领子,哪个皇帝喜欢什么花纹,
我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我的视线,死死锁定在画上一个男神仙的腰间。那个神仙,
画的是仙风道骨,器宇轩昂。他穿着一身宽大的袍子,腰间系着一根带子。
问题就出在这根带子上。那根带子的系法,叫“荔枝结”。结打得很漂亮,
像一颗小小的荔枝,精巧别致。这种结,在前朝,根本就没有。它是本朝太祖皇帝时期,
从西域传过来,经过改良,才在京城流行开的。距吴道子生活的年代,差了足足一百多年。
一个前朝的画圣,画了一个一百多年后才出现的腰带结。这不是穿越是什么?
吴道子他老人家要是泉下有知,怕是要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拿着他的画笔,
戳瞎作伪者的狗眼。这个破绽,太隐蔽了。对于不懂行的人来说,
谁会去注意一个腰带结的打法?他们只会惊叹于画面的宏大,线条的优美。
就算是柳宗言这种所谓的“名士”,他的学问,也都是些浮于表面的诗词歌赋,
根本不会沉下心去研究这种“细枝末节”。可对于我来说,这个破绽,就是铁证。
是这幅“神品”的催命符。我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但我脸上,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
甚至有点恹恹欲睡的表情。我看到钱万金在柳宗言的吹捧下,已经有些飘飘然了。
他端起酒杯,对着众人说:“今日,承蒙各位赏光,来赏我老钱的这幅画。我老钱是个粗人,
不懂什么风雅。但我就知道,好东西,不能藏着掖着,得拿出来让大家伙儿一起乐呵乐'!
”“钱老板高义!”“钱老板有古君子之风!”又是一阵马屁声。钱万金喝了口酒,
脸更红了,他大手一挥:“今天大家吃好喝好!所有开销,算我的!”“好!
”气氛达到了顶点。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好像这画是他们自己的一样。时机到了。
我看到柳宗言旁边,站着一个年纪比较大的老先生。那老先生姓周,是个真正的学者,
为人耿直,轻易不发表意见。刚才大家吹捧的时候,他一直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仔细看画。
我知道,他可能也看出了点什么,但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敢说。我要做的,
就是把这个把握,递到他手里。我站了起来。我的动作很轻,但在这喧闹的环境里,
却显得有些突兀。有几个人注意到了我。一个坐在我旁边的公子哥,用扇子掩着嘴,
对他同伴小声说:“你看,那不是裴家的那个丫头吗?她怎么也来了?”“谁知道呢,
估计是想来攀高枝吧。”“就她那样,穿得跟个村姑似的。”他们的声音不大,
但我听得清清楚楚。我不在乎。我慢慢地,朝着那幅画走了过去。所有人的目光,
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带着疑惑,带着鄙夷,也带着一丝看好戏的幸灾乐祸。5.柳先生,
学生有一惑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但我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很稳。
院子里嘈杂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看着我,这个突然闯入舞台中央的不速之客。
钱万金皱起了他那两条肥肉堆成的眉毛,眼神里满是不悦。柳宗言也看见了我,
他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闪过一丝了然。他大概以为,我是被这幅神品折服,
忍不住要上前瞻仰。甚至,他还准备好了,如果我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他会立刻站出来,
用长辈的口吻“教导”我几句,顺便再彰显一下他提携后辈的宽广胸怀。我走到长案前,
停下脚步。但我没有去看画。我先对着柳宗言,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柳先生安好。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柳宗言捋了捋胡子,
脸上露出一丝矜持的微笑:“是裴家的小姑娘啊,不必多礼。”他对我有点印象。
因为几年前,我爹还在的时候,曾带我去拜访过他一次。那次拜访,很不愉快。
我爹直言不讳地批评了他的书法,把他气得够呛。估计他还记着呢。“你上前所谓何事啊?
”柳宗言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我微微一笑,还是那副恭敬的样子。
“学生不敢。只是刚才听柳先生讲解这幅《八十七神仙卷》,听得入了迷,
心中有一个小小的疑惑,百思不得其解,斗胆想请教一下柳先生。”我的姿态放得极低。
一口一个“学生”,一口一个“请教”。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把他捧得高高的,
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我一个“求知若渴”的后辈给赶下去吧。果然,
柳宗言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哦?你有何疑惑啊?但说无妨。”他大概觉得,
我一个黄毛丫头,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疑惑。无非就是问问这画的来历,
或者哪个神仙是谁之类的小问题。他正好可以借机再卖弄一番学问。
我没有立刻说出我的问题。我先是弯下腰,装作非常仔细地看着画。我的目光,
在那根致命的腰带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就移开了。我指着画上的一个天女,说:“柳先生,
您刚才说,这画中天女的衣带,是‘吴带当风’,飘逸灵动,尽显画圣神韵,
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先吹捧。使劲吹捧。把他吹到云端上。柳宗言听了,
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你这小姑娘,倒还有几分眼力。”“学生不敢当。”我继续说,
“只是,学生对画中另一处细节,更为惊叹。”“哦?是哪一处啊?”柳宗言来了兴趣。
所有人的胃口,也都被我吊了起来。他们都想知道,这个不起眼的穷丫头,
能看出什么名堂来。我的手指,终于,缓缓地,指向了那个系着“荔枝结”的男神仙。
“就是这里。”我说。“这位仙君的腰带。”柳宗言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
皱了皱眉:“这腰带怎么了?线条流畅,设色古朴,有何不妥吗?
”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以为我是在挑刺,挑笔法的刺。那他可就想错了。
我不跟你聊笔法,那东西主观性太强,说不清。我就跟你聊事实。聊板上钉钉,
谁也赖不掉的,历史。我抬起头,看着柳宗言,眼神清澈,
语气里充满了“天真”和“无辜”。“柳先生,您误会了。学生不是说这里画得不好,
正相反,学生觉得,这里画得太好了,好得……让学生有些看不懂。”“怎么个看不懂法?
”柳宗言身边的周老先生,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他一直没说话,现在终于忍不住了。我知道,
鱼儿上钩了。我对着周老先生也行了个礼,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学生是觉得,
这衣带的系法,好生别致。”我用了“别致”这个词。既不是说它对,也不是说它错。
就是一个中性的,但又引人遐想的词。这句话,就像一颗小石子,扔进了平静的湖面。涟漪,
就要散开了。6.“这衣带,好生别致”“别致?”柳宗言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或者说,他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在他眼里,
我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想在众人面前出风头的小丫头。钱万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他嗓门本来就大,这会儿更是跟打雷似的。“我说你这小姑娘,到底想说什么?别致怎么了?
画圣画的东西,能不别致吗?你要是看不懂,就站远点,别在这儿碍眼!
”他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周围立刻响起一阵附和的哄笑声。“就是,一个小丫头片子,
懂什么画。”“估计是想引起柳大人的注意吧。”“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我没理他。
我的眼睛,一直看着柳宗言。我知道,这里能做主的,只有他。只要把他问倒了,
钱万金就是个屁。我没有被钱万金的话激怒,脸上反而露出了更“惶恐”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