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梅雨季,乌镇的青石板能攥出水来。萧彻蹲在“回春堂”的药柜前,
指尖划过“当归”“防风”的木牌,鼻间的药香混着雨腥气,像极了他此刻沉郁的心情。
“小彻,县医院的录取通知又寄来了。”母亲赵兰扶着门框走进来,
蓝布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被雨水洇得发皱。她的咳嗽又犯了,
说话时胸口起伏着,像台老旧的风箱。萧彻的手顿了顿,没回头:“娘,我不去。
”“你这孩子!”赵兰把信封拍在桌案上,铜镇纸被震得嗡嗡响,“县医院是铁饭碗,
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你爹要是在,能活活气醒!”提到父亲,萧彻的脊梁骨绷得更直了。
三年前,父亲萧敬亭在给邻村流感病人出诊时,淋了场暴雨引发肺炎,
没等县医院的救护车来就走了。临终前,父亲攥着他的手说:“回春堂不能倒,
镇上的人还等着吃药。”这话像根钉子,扎在萧彻心里。他那年刚考上县医院的公费医学生,
收拾好的行李还没开箱,就拆了封,在回春堂挂起了“代父行医”的木牌。这一守,
就是三年。“娘的身子我知道,老周医生每周都来把脉,不碍事。”赵兰走过来,
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你爹当年是没办法,你不一样,你有出息,该去大地方。
”萧彻站起身,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这三年,母亲为了支撑医馆,白天给人缝补浆洗,
晚上在灯下拣药,原本乌黑的头发,硬是添了大半的白。“我走了,回春堂怎么办?
陈阿婆的哮喘,李大爷的风湿,谁来管?”“自有别人管!”赵兰的声音突然拔高,
接着又被咳嗽压下去,“你总把自己当顶梁柱,可你有没有想过,这顶梁柱,你快扛不动了!
”萧彻没说话。他知道母亲说的是实话。上个月他连续熬了两个通宵给难产的妇人接生,
自己累得在诊桌前晕了过去;前几天给李大爷扎针时,手指抖得差点扎偏——他才二十五岁,
却像个五十岁的老人,浑身是病。雨停的时候,苏晚来了。她是镇上小学的语文老师,
扎着马尾辫,帆布包里装着作业本,还有给萧彻带的桂花糕。“我听赵姨说,
县医院的通知又来了?”她把油纸包着的桂花糕放在桌上,香气瞬间驱散了药味。
萧彻捏了块桂花糕,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暖不透心里的凉。“嗯,没打算去。
”“为什么?”苏晚坐在他对面,眼睛亮得像乌镇的水,
“你当年是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的,不去太可惜了。”“我走了,娘一个人撑不起医馆。
”萧彻避开她的目光,“还有镇上的人,他们信不过外面来的医生。”苏晚沉默了片刻,
从帆布包里拿出个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是幅铅笔画——画着回春堂的门脸,
门口站着个穿白褂的青年,旁边依偎着个扎马尾的姑娘。“这是我去年画的。
”她的声音很轻,“我以为,等你去了县医院,我就考过去当老师,
我们……”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萧彻懂了。他看着画纸上的两个人,
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不是没想过和苏晚的未来,
只是“回春堂”“父亲的遗愿”“镇上的病人”像一道道枷锁,把他捆得死死的。
他以为这是责任,是孝顺,却从来没问过自己,这到底是必须背负的命,
还是自己画地为牢的执念。那天晚上,萧彻第一次没在医馆守夜。他沿着乌镇的河岸走,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父亲临终前伸着的手。走到石板桥时,
他看见个穿灰色僧袍的老和尚,正坐在桥边补鞋,僧袍上打了好几个补丁,
手里的针线却缝得细密。“施主,夜深了还不回去?”老和尚抬起头,脸上的皱纹像水波纹,
眼睛却很亮。萧彻在他身边坐下,把自己的事说了——父亲的遗愿,母亲的病,苏晚的期待,
还有自己进退两难的痛苦。老和尚没说话,只是从药箱里拿出片菩提叶,放在他手里。
叶子是干的,却依然完整,脉络清晰。“施主看这叶子,”老和尚指着河面上的落叶,
“春天的时候,它绿得发亮,以为自己能永远挂在树上;秋天落下来,就以为自己完了。
可它不知道,落在水里能当船,埋在土里能当肥,从来都不是只有一种活法。
”“可我不一样,我有责任。”萧彻说。“责任不是枷锁。
”老和尚把补好的鞋递给桥边的乞丐,“就像这桥,是用来让人过河的,不是用来拦路的。
你爹让你守着回春堂,是让你救死扶伤,不是让你把自己困死在这儿。你以为的‘必须’,
可能只是你自己想不开。”萧彻愣住了。老和尚接着说:“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木匠,
以为这辈子都要和木头打交道。后来寺庙被烧了,我跟着师傅修行,才知道,手能做木匠活,
也能给人看病,还能补鞋。所谓的‘命’,不是固定的模子,是你自己怎么活。
”他从药箱里拿出个陶罐,倒出两碗茶:“施主尝尝。”萧彻喝了一口,茶味先苦后甘,
像极了他这三年的日子。“这茶是用落叶煮的,”老和尚说,“叶子绿的时候是茶,
黄的时候也是茶,只要心是干净的,怎么都能泡出好味道。”那天晚上,萧彻回到医馆时,
赵兰还没睡。她坐在父亲的遗像前,手里拿着父亲当年的行医笔记。“你爹年轻的时候,
也想去省城学医,”她突然开口,“是你爷爷拦着,说回春堂不能没人。后来你爷爷走了,
你爹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直到临死前,才跟我说,后悔没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萧彻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他一直以为父亲是心甘情愿守着回春堂的,却没想到,
父亲也有自己的遗憾。他把那片菩提叶放在父亲的遗像前,“爹,我想去县医院,
但我不会让回春堂倒的。”第二天一早,萧彻去找了老周医生。老周是父亲的徒弟,
医术扎实,就是胆子小,一直不敢独当一面。“周叔,我想请你当回春堂的坐馆医生。
”萧彻说,“我去县医院进修,每个周末回来坐诊,工资我来开,比你现在高两倍。
”老周吓了一跳:“我……我能行吗?”“你能。”萧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跟我爹学了二十年,比我厉害多了。只是你总觉得自己不行,就像这药柜里的药,
放着不用,再好也没用。”他又去找了苏晚,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她。苏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像雨后的太阳:“真的?你愿意去县医院了?”“嗯。”萧彻从口袋里拿出那幅画,
“我不想再让你等了。我们一起去县上,你考老师,我当医生,回春堂交给周叔,
我每周回来。”苏晚扑进他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衫。萧彻抱着她,
突然觉得心里的枷锁一下子开了——原来放下不是逃避,
是换一种方式承担;原来责任不是把自己捆死,是带着爱和牵挂,活得更精彩。
去县医院报到的那天,镇上的人都来送他。陈阿婆拄着拐杖,
塞给他一包自己晒的陈皮:“小彻,到了县上别忘喝陈皮水,败火。
”李大爷提着一篮鸡蛋:“给苏老师补身子。”老周医生站在回春堂的门口,
穿着崭新的白褂,腰杆挺得笔直:“你放心去,回春堂有我。”萧彻看着眼前的人,
突然明白老和尚说的“落叶”是什么意思——他就像那片离开树枝的叶子,看似离开了依赖,
却能去往更远的地方,带来更多的希望。县医院的生活比萧彻想象中更忙碌,也更充实。
他跟着老教授学做手术,每天泡在图书馆里查资料,晚上还要给苏晚打电话,
听她讲备考的趣事。每个周末,他都会坐最早的班车回乌镇,回春堂的病人排起长队,
老周医生在旁边打下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赵兰的身体也好了很多,苏晚经常来看她,
陪她说话,给她做饭。有一次萧彻回来,看见母亲和苏晚坐在院子里择菜,
阳光落在她们身上,暖融融的。他突然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傻,
总以为只有守在身边才是孝顺,却不知道,让母亲放心,让她有自己的生活,才是更好的爱。
可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一个电话打破了。电话是老周医生打来的,
声音带着哭腔:“小彻,你快回来,回春堂出事了!”萧彻赶回去时,
回春堂被围得水泄不通。镇卫生所的人贴了封条,说有人举报回春堂卖假药,
把李大爷吃进了医院。李大爷的儿子拿着化验单,在门口骂骂咧咧:“萧彻,你这个骗子!
我爹吃了你开的药,肝都坏了!”萧彻挤进人群,看见老周医生蹲在地上哭:“我没卖假药,
药都是从正规渠道进的……”赵兰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嘴唇都咬出了血。
他赶紧去镇医院看李大爷,老人躺在病床上,脸色发黄,精神萎靡。“萧医生,
我没说你的药是假的……”李大爷看见他,气若游丝,“是我儿子,
他想讹钱……”原来李大爷的儿子在外面欠了赌债,听说回春堂现在由老周打理,
就想借着父亲的病讹一笔钱。他偷偷把李大爷的药换了,又买通了卫生所的人,
伪造了化验单。萧彻气得浑身发抖,他去找卫生所的人理论,可对方拿了好处,
根本不搭理他。李大爷的儿子更是放话:“要么赔我五万块,要么我就去县上告你,
让你连县医院的工作都丢了!”苏晚把攒下来的工资都拿了出来,只有八千块,远远不够。
赵兰想把房子卖了,被萧彻拦住了:“娘,这房子是你和爹一辈子的心血,不能卖。
”那天晚上,萧彻又去找了那个老和尚。老和尚正在给一棵小菩提树苗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