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丽江是临时起意。
客户方案被毙的第七天,我买了张机票。
逃离北京雾霾,也逃离那个总说我“不够深刻”的女客户。
深刻?我对着飞机窗外的云层撇嘴。生活够深刻了,我就想活得浅一点,快乐一点。
“浅薄。”琬晴后来总这样说我。
但那是后来的事。
此刻我正坐在四方街一家酒吧二楼,喝着一杯名字花里胡哨的鸡尾酒,看楼下石板路上人来人往。游客,情侣,抱着吉他的流浪歌手。空气里有腊排骨和潮湿青苔的味道。
“一个人?”
声音从旁边传来。冷,但裹着一层糖霜似的甜腻。
我转头。
她坐在隔壁桌,独自一人。黑色长裙,皮肤白得像玉龙雪山巅的雪。长发微卷,散在肩头。五官精致得有些锋利,尤其那双眼睛,看人时像在丈量什么。手里端着一杯清水,桌上放着一本《百年孤独》——书角磨损得厉害,像是被翻过很多遍。
“嗯,一个人。”我举起酒杯示意,“你也一个人?来旅游?”
“算是。”她目光没离开书页,“散心。”
“巧了,我也是。”
她终于抬眼,上下扫了我一遍。那眼神让我想起公司楼下奢侈品店的柜姐,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你看起来不像需要散心的人。”
“人不可貌相。”我笑,“我叫万川。万水千山的万,川流不息的川。”
“琬晴。”她合上书,“王字旁加个宛约的宛,晴天的晴。”
“好名字。”我真心实意地说,“像小说女主角。”
她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湖面被风吹起的一丝涟漪,很快又平复。“你常这样搭讪?”
“看心情,也看人。”我身体微微前倾,“比如现在,心情不错,对面的人……很好看。”
对话就这样开始。
从丽江的天气,聊到各自的城市。她来自上海,做“一点小生意”。我来自北京,“搞点创意糊口”。我们都避谈具体,像两个在迷雾中行走的人,只交换轮廓。
酒一杯接一杯。她后来也点了酒,烈酒,纯饮。
“你不像喝这种酒的人。”我说。
“那我像喝什么的人?”
“红酒。或者,更精致一点的。”
“人有很多面。”她晃着杯子里的琥珀色液体,“你看到的,只是我愿意让你看到的。”
夜深了。
酒吧歌手唱起《一生所爱》。沙哑的嗓音在木质阁楼里回荡。楼下的人群渐渐散去,石板路被月光洗得发亮。
“住哪?”她忽然问。
“古城南门那边的客栈。”
“我住狮子山上的观景酒店。”她站起身,拿起书和手包,“视野很好,能看到整个古城。”
她没邀请我。
但也没说再见。
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眼神里有种东西在涌动,像暗流。我读懂了。或者说,我以为我读懂了。
“我送你回去?”我说。
“路很陡。”
“我腿脚还行。”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酒吧。古城的夜凉了下来,风穿过巷子,吹起她裙摆的一角。她走得不快,高跟鞋敲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跟在后面,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后调是雪松和一点麝香。
狮子山的台阶确实陡。
爬到一半,她停下,微微喘气。月光照在她侧脸上,鼻尖有细密的汗珠。
“累了?”我问。
她没回答,忽然转身,抓住我的衣领,吻了上来。
这个吻带着酒气,还有一股狠劲。不像试探,更像宣告。我愣了一秒,随即回应。唇齿交缠间,我尝到烈酒的灼烧感,和她舌尖一丝若有若无的甜。
“你房间,还是我房间?”分开时,她气息不稳,但眼神亮得惊人。
“有区别吗?”
“我的房间更贵。”她说,然后笑了。那是今晚我第一次看到她真正意义上的笑,像冰层裂开,底下是滚烫的岩浆。
“那就去贵的。”
房间确实很贵。
全景落地窗,古城灯火像被打翻的星河,铺在脚下。床很大,很软。她没开主灯,只留了床头一盏昏黄的壁灯。光线暧昧,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
过程有些混乱。
激烈,但不粗暴。她主导性很强,每一步都像精心计算过,却又在某个瞬间失控。指甲陷进我后背的皮肤,留下灼热的刺痛。我在疼痛中感到一种奇异的**,像在悬崖边跳舞。
结束时,我们并排躺着,望着天花板。
谁也没说话。
空气里有情欲褪去后的微腥,和窗外飘来的隐约花香。
“你明天走?”她先开口。
“下午的飞机。”
“回北京?”
“嗯。”
“哦。”
又是沉默。
我侧过头看她。她闭着眼,睫毛在脸颊上投下小小的阴影。卸去所有表情后,那张脸显得有些疲惫,甚至脆弱。但我知道这只是错觉。刚才的某个瞬间,她咬住我肩膀,眼神里闪过的占有欲,像野兽盯着猎物。
“留个电话?”我试探着问。
“不必了。”她睁开眼,看向我,“**。规则就是天亮说再见。”
“万一我想再见呢?”
“那我会觉得你很麻烦。”她坐起身,丝滑的被子从肩头滑落,“我喜欢简单的关系。今晚很简单,很好。别弄复杂了。”
她说得干脆利落。
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通常这种时候,是我先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角色调换,有点新奇,也有点……挫败。
“好吧。”我耸耸肩,“听你的。”
“去洗澡。”她踢了踢我的小腿,“客房在左边。”
我洗完澡出来时,她已经睡着了。蜷缩在床的一侧,只占了很小一块地方。睡姿像个孩子。我轻手轻脚穿上衣服,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月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她脸上。
安静得不真实。
我轻轻带上门。
回到北京,生活照旧。
加班,改方案,应付难缠的客户。丽江的那一夜,像一场过于鲜艳的梦,被塞进记忆的角落,偶尔在深夜加班喝咖啡时,会突然闪回某个片段——她吻上来时睫毛的颤动,她**时压抑的呜咽,还有最后那句冰冷的“不必了”。
我以为故事到此为止。
直到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
我正在会议室里和团队头脑风暴一个新品的slogan,手机震动。陌生号码,上海区号。
“喂?”
“万川。”是她的声音。冷,但比记忆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愣住,示意团队继续,自己走到走廊。“琬晴?”
“是我。”停顿,“你明天有空吗?”
“有事?”
“来上海一趟。”语气不是商量,是通知。“有重要的事和你谈。”
“电话里不能说?”
“不能。”她语速加快,“机票我让助理订好了,信息发你。明天下午三点,浦东丽思卡尔顿酒店顶楼咖啡厅。”
“等等——”
“不见不散。”
电话挂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公司走廊的玻璃窗前,看着楼下拥堵的车流。心里冒出无数个问号,还有一丝莫名的不安。
重要的事?
**对象两个月后找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答案呼之欲出,但我拒绝去想。
第二天下午,我站在丽思卡尔顿顶楼咖啡厅的落地窗前。黄浦江在脚下蜿蜒,外滩建筑群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旧时光的色泽。这里安静,奢华,空气里飘着咖啡香和钢琴曲。
她迟到了十分钟。
出现时,依旧是一身黑。剪裁精良的西装套裙,高跟鞋,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脸上化了精致的妆,但仔细看,能发现眼下的淡淡青黑。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步伐很快,走到我对面坐下。
“抱歉,会议拖了。”她开口,没有寒暄。
“没关系。”我打量她,“你看起来……有点累。”
“怀孕了。”
她说。
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击中我。
钢琴曲还在流淌,咖啡香气依旧。窗外的江面上,一艘游轮缓缓驶过。一切如常,除了我脑子里嗡嗡的响声。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怀孕了。”她重复,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七周。你的。”
她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推到我面前。是医院的检查报告。姓名:苏琬晴。诊断:早孕。孕周:7w+。
我盯着那张纸,黑白分明,还有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超声影像。
“你确定……”我喉咙发干,“是我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她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像结了冰的湖面。“我这两个月没碰过任何男人。”她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怀疑,可以做亲子鉴定。但在这之前,我不想听到这种废话。”
我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对不起。我只是……太突然了。”
“对我而言,同样突然。”她身体向后靠进沙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杯沿。这个小动作泄露了一丝她的紧张。“我原本没打算找你。但考虑了很久,觉得你有知情权。以及,”她抬起眼,直视我,“我们需要谈谈后续。”
“后续?”我脑子还是乱的,“你打算……生下来?”
“是。”回答毫不犹豫。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我们只是**,你甚至不想要我的电话。为什么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她沉默了几秒,目光投向窗外。江面上有鸟飞过。
“我三十一岁了。”她声音低了些,“一直没想过结婚,也没想过要孩子。但这个孩子来了。我去医院,躺在那张床上,听着仪器里的心跳声……我改变主意了。”她转回头,眼神复杂,“我需要一个继承人。而我,不信任婚姻,但或许可以信任血缘。”
她说得如此冷静,如此……商业化。
像在讨论一个项目,而不是一个生命。
“所以,我只是一个……基因提供者?”我感到一阵荒谬。
“可以这么理解。”她点头,“但基于你是孩子的生物学父亲,我愿意给你两个选择。”
“选择?”
“第一。”她竖起一根手指,指甲修剪得整齐,涂着透明的护甲油。“你签署一份放弃抚养权和所有探视权的协议,我会一次性给你一笔补偿金。数字你开,只要合理。从此我们两清,你和这个孩子再无关系。”
“第二呢?”
“第二,”她竖起第二根手指,“我们结婚。”
我又一次愣住。
“结婚?”
“法律意义上的婚姻。”她语速平稳,像在陈述方案,“你需要入赘苏家。孩子跟我姓。我会给你提供优渥的生活条件,以及在我公司里一个合适的职位——当然,是虚职,你不必真的做事。你的义务是,扮演好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在必要场合配合我出现。作为回报,你可以分享我的一部分资源和财富。”
她顿了顿,补充道:“但有几条规则。第一,婚姻期间,你必须绝对忠诚。第二,不得干涉我的事业和决策。第三,一切以孩子和家族利益为重。第四,如果未来我提出离婚,你必须无条件同意,并放弃财产分割,只能带走我给予的‘赡养费’。”
说完,她静静地看着我,等我反应。
我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声音。
这太疯狂了。
比最狗血的电视剧还疯狂。
“你……是认真的?”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非常认真。”她从文件夹里又抽出几份文件,“这是婚前协议的草案,这是放弃抚养权协议的草案。你可以拿回去看,找律师咨询。我给你一周时间考虑。”
她把文件推过来。
厚厚一沓。白纸黑字,条款密密麻麻。
“为什么会有这种选项?”我问,指着“结婚”那份,“你明明可以花钱让我消失,干净利落。为什么要把自己和一个**对象绑在一起?”
她再次沉默。
这一次沉默得更久。手指在咖啡杯上收紧,指节微微发白。
“因为,”她开口,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缝,一丝近乎脆弱的东西,“我查过你。万川,二十九岁,父母是中学教师,家境普通但清白。你大学时交往过一个女朋友,三年,因异地分手。之后有几段短暂恋情,无不良嗜好,无复杂社会关系。性格……风趣,乐观,人际关系简单。”
她抬起眼,眼神锐利,却又带着某种深沉的疲惫。
“我的世界很复杂。生意,对手,家族,算计……每一天都像在走钢丝。我需要一个简单的人,在我身边。至少,在孩子身边。”她停顿,“而你,看起来足够简单,也足够……好看。基因不错。”
我哭笑不得。
“就因为这些?”
“这些还不够吗?”她反问,“简单,安全,好看。对于婚姻——或者说,对于我需要的这种婚姻关系——这已经是奢侈的条件了。”
**在沙发背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窗外的上海,华灯初上。这座城市永远光鲜亮丽,永远在高速运转。而此刻,我坐在这云端之上的咖啡厅里,面对着一个怀孕的病娇女总裁,以及一个足以打败我人生的选择题。
“我需要时间。”我说。
“一周。”她重复,站起身,“想好了,打这个电话。”她放下一张名片,纯黑,只有烫金的名字和号码:苏琬晴。
她拿起手包,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
“万川。”
“嗯?”
“那天晚上在丽江,”她声音很轻,“我其实没看《百年孤独》。那本书,是我用来挡搭讪的。我一直在看你。”
说完,她转身,高跟鞋的声音清脆地消失在咖啡厅门口。
我独自坐着,看着窗外彻底被点亮的外滩。
手里拿着两份文件,一张名片。
还有一张,模糊的,属于一个七周大小生命的超声影像。
风从黄浦江上吹来,穿过高楼大厦的缝隙。
我忽然想起丽江那晚,她最后说的话。
“我喜欢简单的关系。”
现在,一点也不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