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平安精选章节

小说:锦绣平安 作者:想睡觉的懒虫 更新时间:2025-12-23

1.梅雨时节,莆田村的石板路总是泛着青黑的光。余文秀坐在自家布庄柜台后,

手里的针线在细绢上起起落落。她十六岁了,低头绣花时,脖颈弯出一道柔和的弧线,

像窗外被雨打湿的嫩柳。布庄临街,雨声淅淅沥沥。伙计在门口支起油布棚子,

几匹新到的杭绸挪到里间去——怕潮气坏了料子。文秀绣的是幅小景:一枝半开的玉兰,

花瓣尖上留着些微的留白,像是晨光恰好照在那里。“掌柜的,借个地方避避雨。

”声音清朗,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腔调。文秀抬头时,只见一个青衫少年立在檐下,

袖口卷起两折,露出洗得发白的中衣边。他肩上背着书箱,箱角磨得起了毛边,

却用一块深蓝粗布仔细包着。“公子请便。”文秀的父亲余老爷从里间出来,

手里还拿着账本。他打量少年一眼,“这是赶路?”“去县学。”少年拱手,“晚生江平安,

秀明村人。雨势突急,打扰了。”“不妨事。”余老爷示意伙计搬来条凳,

“江秀才可要一杯茶去驱寒?”“多谢掌柜,等会还有事就不要了。”江平安说话时,

眼睛看着地面。雨水顺着他的衣角滴下,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文秀重新低下头,

针却慢了。她听见父亲问了些县学里的事,那少年答得简短,声音平稳。雨声时大时小,

布庄里光线昏暗,伙计点了盏油灯放在柜台上。昏黄的光晕下,文秀看见少年侧影投在墙上,

清瘦,端正。一刻钟后,雨势渐小。江平安起身告辞,背起书箱时,那蓝布包袱滑了一下。

文秀看见包袱一角露出本书的书脊,纸页已经泛黄。“多谢掌柜。”他又拱手,

走进渐渐稀疏的雨帘中。余老爷站在门口望了会儿,回身时对文秀说:“这孩子,我听说过。

他爹去得早,娘去年也没了。能考过童生,不容易。”文秀“嗯”了一声,针尖刺进绢面,

绣完最后一瓣玉兰。---同一场雨落在秀明村时,江平安家的老屋瓦缝间漏下水线。

屋里空荡,只有一桌一椅一床。桌上摆着母亲牌位,牌位前供着两个干硬的馒头。

江平安换下湿衣,拧干后搭在椅背上。他从书箱里取出那本《四书集注》,

翻开到折角的那页,就着天光读起来。屋里太暗,他读得吃力,却不肯点灯——灯油要钱。

三年前母亲病重时,抓药的钱就是卖了他启蒙时用的《三字经》才凑齐的。母亲咽气前,

枯瘦的手抓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平安……要读书……”他当时十四岁,

刚过童生试。守孝三年,今年除服。上个月院试放榜,他的名字在第二十七位。

报喜的衙役来那天,他在母亲坟前烧了榜文抄件,青烟笔直上升,竟一点没散。

叔母周氏是昨天来的,提了一篮鸡蛋,还有半匹棉布。“平安啊,该成家了。

”周氏坐在那张唯一的椅子上,“莆田村布庄余家的闺女,今年十六,

女红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好。人稳重,模样也周正。”江平安正在补一件旧衫,针线笨拙,

缝得歪歪扭扭。他停下手:“叔母,我现在……”“知道你志在功名。”周氏叹气,

“可家里没个女人,不像个家。余家说了,不图你眼下富贵,只看你是读书种子。

那姑娘我也见过,不是浮华性子,能持家。”针尖刺进指腹,沁出一粒血珠。

江平安把手指含进嘴里,铁锈味在舌尖漫开。“你好生想想。”周氏起身,“人家等回话。

”---余家的堂屋里点着香。文秀站在父亲身后,听母亲与媒人说话。“江家是清贫,

但门户清白。”媒人姓王,说话时手里绞着帕子,“那孩子是秀才了,明年乡试若得中,

便是举人老爷。文秀过去,是正头娘子,将来有诰命也说不定。”余夫人看丈夫一眼。

余老爷慢慢拨着茶盖:“人品呢?”“孝子。”王媒人往前倾身,“守孝三年,

日日读书不辍。他叔母周氏说,有时夜里经过他家窗下,总见灯亮着——在读书呢。

”“他多大?”“十七,比文秀大一岁。”堂屋静下来。文秀盯着地面青砖的纹路,

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知道父亲在看她,但她没抬头。“文秀,”余老爷开口,“你的意思?

”她沉默片刻,声音很轻:“但凭爹娘做主。”不是没想过将来的夫婿。

一起学绣的姐妹私下议论过,要嫁就嫁城里绸缎庄的少东家,或是县衙里的书吏。

文秀从不插话,她绣花时想的是针脚怎么藏线,配色怎么过渡。婚姻对她来说,

像一幅还没描样的白绢,不知道该绣什么上去。但现在有了轮廓:青衫,洗白的袖口,

滴水的衣角,还有投在墙上的清瘦侧影。夜里,文秀在灯下收拾绣筐。她取出一块素白绢帕,

想了想,用最细的针、最淡的线,绣了“平安”二字。绣完对着灯看,字迹几乎隐在绢面里,

只有特定角度才能看见隐约的银光。她把帕子压在箱底最深处。---婚事定在秋后。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六礼走得简朴而庄重。

江家送来一对雁——是江平安自己猎的,叔父借了弓箭。余家的回礼里,

有一箱是文秀亲手绣的衣物:两件长衫,一双鞋,一个书袋。书袋是深青色缎面,绣着墨竹。

竹叶疏朗,竹节分明。周氏把东西拿给江平安时,他抚过那些绣纹,

指尖能感觉到细密的针脚。“这孩子有心。”周氏说,“你看看这针线,匀净得很。

”江平安把书袋挂起来,第二天去县学时就用上了。同窗有人问起,他答:“家里做的。

”婚期前三天,文秀最后一遍清点嫁妆。除了常规的箱笼被褥,她专门准备了一个小匣子,

里面是各色丝线、绣针、顶针、剪刀,还有几块上好的素绢。妹妹趴在门边看:“姐姐,

你要绣很多很多好东西吗?”文秀摸摸她的头:“嗯。”“给姐夫绣吗?

”“给……”文秀顿了顿,“给家里绣。”出嫁那日天晴。花轿从莆田村到秀明村,

一路吹打。文秀穿着大红嫁衣,盖头垂下,只能看见自己的手交叠在膝上。手心里全是汗。

轿子落地时,她听见外面有人说“新郎踢轿门”。然后轿帘掀开,一只修长的手伸进来,

掌心向上,纹路清晰。她把手放上去。那只手很稳,有些凉。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每一次弯腰,她都听见自己头上簪环轻响。对拜时,她从盖头下沿看见对面的红色袍角,

还有一双青布鞋,鞋面干净,边缘已经磨薄了。送入洞房后,她坐在床边等。

外面的喧闹声渐渐模糊,烛火爆出灯花。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脚步声走近。

盖头被秤杆挑起。文秀抬眼,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江平安。他穿着大红喜服,

衬得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很亮,看着她时,竟有些局促。“你……”他开口,又停住,

转身去桌边倒了两杯酒。合卺酒温过,微辣。文秀喝得急,呛了一下。

江平安想伸手拍她的背,手抬到一半又放下。“对不住。”他说。文秀摇头,

用袖口掩住咳嗽。屋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细响。江平安在桌边坐下,

没看她:“今日累了,早些休息。”他吹灭蜡烛,屋里陷入黑暗。文秀摸索着卸下钗环,

脱去外衣,躺到床内侧。床板很硬,铺着新被褥,有阳光晒过的味道。身侧的人躺下时,

床板轻轻一沉。两人之间隔着半尺距离,谁也没动。窗外有虫鸣,一声接一声。文秀睁着眼,

看着帐顶模糊的轮廓。过了很久,她听见身边呼吸声变得均匀绵长。她轻轻侧过身,

在黑暗里描摹那个侧影的轮廓。和那天在布庄墙上看见的,一模一样。2.鸡鸣三遍时,

文秀醒了。身侧已空,被褥整齐叠着。她起身梳洗,推开房门,晨雾正从院墙外漫进来。

这是个一进的小院,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南边是灶屋和柴房。院子中央有棵老槐树,

树下有口井。井台边,江平安正在打水。他脱了喜服,穿着寻常的靛蓝短衫,袖子挽到手肘。

木桶从井里提上来时,水花溅湿了他的裤脚。“醒了?”他看见她,把桶放下,“井水凉,

你去灶屋,那里有热水。”文秀点点头,往灶屋去。灶膛里还有余烬,锅盖上冒着热气。

她揭开看,锅里温着粥,旁边竹篦上放着两个馒头。她盛了粥端到堂屋,

江平安已经摆好碗筷。两人对坐吃饭,谁也没说话。粥煮得有些稠,文秀小口喝着,

听见他咬馒头的声音。“今日要做什么?”吃完,江平安问。文秀想了想:“收拾屋子,

归置东西。”“我去趟叔父家。”江平安起身,“午前回来。”他出门后,

文秀开始打量这个家。堂屋正墙上挂着中堂画,是幅山水,墨色已经淡了。

条案上供着江家父母的牌位,牌位前香炉里积着香灰。东西两间,一间是卧房,一间是书房。

书房很小,靠墙一个书架,上面疏疏落落摆着书。临窗一张书桌,桌上砚台里墨已干涸,

笔洗里水是清的。文秀摸了摸桌面,没有灰——他常在这里读书。她打水擦洗,

把陪嫁的箱笼打开。被褥铺好,衣物叠进柜子,那些绣品用的家什摆在书房窗边的小几上。

最后,她从箱底取出那幅未完成的《寒梅图》,展开看了看,又卷起来,放进书架最上层。

午时前,江平安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条肉、一把青菜。文秀接过,进灶屋做饭。

她在家学过厨事,但第一次用这个灶,火候掌握不好,菜炒得有些老。江平安吃得很香,

一碗饭很快见底。文秀要给他添,他摆摆手:“够了。”午后,他进书房读书。

文秀搬了张凳子坐在院里槐树下,开始绣一方帕子。针线穿过细绢的声音很轻,

轻到能听见书房里翻书页的响动。申时左右,周氏来了,挎着个竹篮,里面是十几个鸡蛋,

还有一把葱。“平安呢?”“在书房。”周氏往书房方向看一眼,压低声音:“怎样?

还惯吗?”文秀点头。“平安这孩子,话少,心思重。”周氏在文秀旁边坐下,

“但他心地实。你对他好一分,他记十分。”文秀穿针的手顿了顿。“他娘去得早,

没人教他夫妻相处之道。”周氏声音更轻了,“你要多担待。”“我晓得的,叔母。

”周氏拍拍她的手,起身去书房。文秀听见她在里面说话,江平安偶尔应一声。过了一会儿,

周氏出来,对文秀笑笑:“我回去了,有事就让平安来找我。”文秀送她到门口。回身时,

看见江平安站在书房门口,手里拿着本书,看着她。“叔母说什么了?”他问。“没说什么,

就是来看看。”江平安点点头,又回到书房。那天晚上,文秀做了面条。揉面时用了力气,

面条擀得薄而匀。汤底是中午留的肉汤,撒一把葱花,热腾腾两大碗。江平安吃第一口时,

抬眼看了她一下。“好吃。”他说。文秀低头吃自己的面,热气熏得眼眶发酸。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文秀渐渐摸清了这个家的节奏:江平安卯时起,

晨读一个时辰;辰时吃早饭,然后去村里祠堂的学塾教书——这是考上秀才后村里给的差事,

每月有些束脩;午时回,饭后小憩片刻,下午或读书,或批改蒙童的作业;戌时歇息。

她则天明即起,洒扫、做饭、洗衣、缝补。空闲时刺绣,绣些帕子、香囊、枕套,

托周氏拿到县里寄卖。她的手艺好,卖得上价钱,渐渐成了家中一项稳定的进项。有天夜里,

文秀在灯下补一件中衣。江平安在对面看书,忽然问:“你识字吗?”文秀摇头。

江平安放下书,取过一张纸,磨墨,提笔写了两个字。“你的名。”他把纸推过来。

文秀凑近看。两个字,一个笔画多些,一个笔画少些,落在宣纸上,工整端正。

“余、文、秀。”江平安用笔尖点着,“余,是我的意思;文,是文采;秀,是秀丽。

”文秀盯着那三个字看。她的名字,原来长这样。“我教你。”江平安又抽出一张纸,

“从最简单的开始。”他写“人”,写“大”,写“天”。文秀跟着描,手指僵硬,

笔杆总握不稳。墨滴在纸上,洇开一团黑。“不急。”江平安说,站到她身后,握着她的手,

“这样,手腕要稳。”他的手掌温暖,带着薄茧。文秀屏住呼吸,跟着他的力道,

在纸上划出一道横线。那晚他们学了十个字。睡前,文秀把那张写满歪斜笔画的纸仔细折好,

放在枕下。后来这就成了惯例。每晚睡前,江平安教她几个字。从“天地人”到“日月星”,

再到“春夏秋冬”。文秀学得慢,但记得牢。有次江平安随口考她,

她竟能认出《三字经》开篇的“人之初,性本善”。腊月里,天冷了。

文秀给江平安做了件新棉袍,絮得厚实,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线头。江平安穿上那天,

正巧要去县学拜见先生。回来时,袖口沾了墨,脸上却带着笑。“先生夸这袍子做得好。

”他说,“问是谁的手艺。”文秀正在绣一幅大件,闻言抬头:“你怎么说?”“我说,

是内子做的。”内子,文秀低下头,针尖刺进绷面。那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开春后,

文秀开始绣那幅《松鹤延年图》。她选了上好的素色缎子,自己描样:一株苍松,

枝干虬劲;两只白鹤,一立一翔;松下有石,石边有溪。构图疏朗,留白恰到好处。

江平安看见绷架时,驻足看了许久。“要绣多久?”“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文秀理着丝线,“丝线要劈得极细,一层层叠色,才显生动。”“为什么绣这个?

”文秀手一顿:“松鹤延年,是好寓意。”江平安没再问。但那天晚上,

他主动提出:“我给你题字。”他在宣纸上写了“松鹤延年”四个楷字,

又用小篆写了同样内容。文秀选了楷书,把字样描到缎子一角。刺绣是极耗心神的活计。

文秀每日只绣两个时辰,眼睛累了就停下。江平安读书时,她就在旁边绣;他批改作业时,

她就绣松针——千万根松针,每一根都要绣出劲道。五月,松树干绣成了。六月,

鹤身铺了第一层白。七月,溪水有了粼粼的光。有天夜里闷热,两人在院里乘凉。

文秀摇着蒲扇,看天上星河。“平安。”她忽然叫他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直呼其名。

江平安转过脸来,月光下,他的轮廓柔和。“嗯?”“你会去考举人吗?”“明年有乡试。

”江平安说,“想去试试。”文秀点点头,扇子摇得慢了:“要去省城?”“嗯,在杭州,

要走半个月水路。”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蝉在槐树上嘶鸣,一声高过一声。“我等你回来。

”文秀说。江平安看着她。半晌,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手里的扇子柄。只是碰了一下,

很快收回。“好。”他说。3.进入四月,文秀的《松鹤图》绣到了最关键处——鹤的眼睛。

她拆了三次,总觉得缺了神采。某天,清晨,文秀煮粥时忽然一阵恶心。她扶住灶台,

等那阵眩晕过去。第二日又是如此。她算了算日子,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却没说。

直到连续五六日,晨起必呕,她才在晚饭时,低声对江平安说:“我可能……有了。

”江平安的筷子停在半空。“有了?”文秀点头,手不自觉抚上小腹。江平安放下碗,

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圈,又坐下。他看着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亮起来,又暗下去。

“什么时候的事?”“该是上月。”文秀声音更轻了,“还没请大夫看过。”“明日就去。

”江平安说,“去县里,请最好的大夫。”夜里,两人躺在床上,都睡不着。文秀面朝里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