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完最后一句话,就直起身子,退回了原位。
重新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半凉的茉莉花碎。
整个花厅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在地上的声音。
张婆还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风干的泥塑。
她的脸,已经不能用“白”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死灰般的颜色,好像全身的血都被抽干了。
过了好久好久。
久到我以为她就要这么坐到天黑。
她突然“扑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在了地上。
她膝盖着地的那一下,声音很闷,很响。
我猜,应该很疼。
但她好像感觉不到。
“大**……姜大**……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猪油蒙了心!”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次吧!”
“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一边说,一边开始磕头。
一下,一下,砸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她那身崭新的酱紫色褙子,很快就在膝盖处磨出了一片灰。
头上的金簪也歪了,几缕头发散下来,粘在满是冷汗的脸上,狼狈得像个讨饭的。
青竹站在我身后,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她可能从没见过这么戏剧性的场面。
前一刻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金牌官媒,下一刻就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我没让她起来。
也没说话。
我就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看她如何从一个威逼利诱的说客,变成一个摇尾乞怜的罪人。
人就是这样。
你弱的时候,坏人最多。
当你露出獠牙,他们就都变成了哈巴狗。
张婆磕了十几个头,见我没反应,心里更慌了。
她停下来,抬起那张已经哭得涕泪横流的脸。
“大**,我也是被逼的啊!”
“这事儿……它不是我的主意啊!”
她开始祸水东引了。
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
像她这种人,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出卖别人来保全自己。
“哦?”我终于开了金口,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那是谁的主意?”
张婆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膝行了两步,凑到我脚边。
“是……是李家!”
“是您隔壁,新搬来的那位礼部李侍郎家!”
她急切地说道,生怕说慢了我就不信了。
“是李夫人!是她找到了我,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把这门亲事说成!”
“她说,她们家跟姜家是邻居,见不得大**您受苦,特意为您寻的好姻缘!”
“她还说,只要事成了,另外再给我一百两!”
“大**,我就是个贪财的,一时糊涂,才接了这趟差事!我真不是有心要害您的啊!”
她声泪俱下,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仿佛她只是一个被金钱迷惑的无辜工具人。
李家。
我心里冷笑一声。
果然是他们。
我爹还在位的时候,这位李侍郎只是个八品小官,见了我爹,腰都快弯到地上了。
后来,我们家出事,他不知走了什么门路,踩着我爹的尸骨,一路青云直上,还买下了我们家隔壁的宅子。
真是好邻居。
搬过来不到半年,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看我的笑话。
想让我嫁给一个烂人,一辈子被踩在泥里,好让他们一家子,时时都能感受到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用心何其歹毒。
“李夫人真是好心。”我轻声说。
张婆听不出我话里的讽刺,还以为我在松口,连忙点头。
“是啊是啊,李夫人……呃……”
她突然反应过来,话说到一半,卡住了。
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她终于意识到,她把自己的“金主”给卖了。
而我,显然不是个会因为对方“好心”就善罢甘休的人。
“张嫂子。”我叫她。
“哎……哎!小的在!”她哆哆嗦嗦地应着。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
我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我把你今天说的话,原封不动地传出去。包括你如何夸赞王家,如何贬低我,以及,你收了李家多少银子。”
“到时候,李家会怎么对付你,你那些老主顾们,还会不会信你这张嘴,你自己掂量。”
张婆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她知道,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到时候,她不仅在京城无立足之地,甚至可能小命不保。
李侍郎虽然官不大,但要捏死她这么个媒婆,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不……不要……大**,求您……”她抖得更厉害了。
我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条路。”
“你现在就从我这里出去,直接去李家。”
“告诉李夫人,就说我姜殊薇不识抬举,嫌弃王二郎家贫,拒了这门亲事。”
张婆愣愣地看着我,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然后,你再‘无意’中跟李夫人提一句。”
“就说这王二郎虽然家境暂时困难,但才学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还说,要不是姜家不识货,这种金龟婿,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你再‘惋惜’地告诉她,可惜啊,她家那个宝贝千金,年纪还太小,不然,这门亲事简直是天作之合。”
我说得很慢,很清楚。
张婆是个聪明人。
她瞪大了眼睛,嘴巴一点点张开,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恐惧。
她终于明白,我要干什么了。
我要她,亲手把她挖的这个火坑,填到李家**的脚下。
我要她,用她那条淬了蜜也淬了毒的舌头,去说服李夫人,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那个她嘴里“文曲星下凡”的王二郎。
“这……这……大**……这使不得啊!”
“李侍郎会杀了我的!”
张婆吓得魂飞魄散。
“他会不会杀了你,我不知道。”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雕花的木窗。
午后的阳光照进来,有些刺眼。
“但我知道,如果你不这么做。”
我回过头,看着地上那摊烂泥。
“我现在,就能让你死。”
我的声音很轻,但张婆听懂了。
她脸上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深的绝望所取代。
她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一个连身家性命都可以不在乎的落魄**,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大**……您……您要我怎么做?”
她放弃了挣扎,声音里只剩下认命的颤抖。
这就对了。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我刚才说的,你都记住了?”
“记……记住了。”
“那就好。”我点点头,“记住,你要演得像一点。”
“你要让李夫人觉得,她是捡了我不要的宝贝。”
“你要让她觉得,她女儿嫁过去,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你要让她觉得,她赢了我,赢了我们姜家。”
人的贪婪和虚荣,是最好的钩子。
李夫人想看我笑话,想踩我一脚,这种心态,就是她最大的弱点。
只要张婆的戏做得够足,她一定会咬钩。
“还有。”我补充道,“事成之后,李家给你的那一百两银子,我要一半。”
“至于你已经收下的一百两,就当是我赏你的辛苦费了。”
张婆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
她可能没想到,我都这样了,还要钱。
我当然要钱。
姜家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打点下人要钱,修缮房屋要钱,维持最后的体面,更要钱。
我爹清廉了一辈子,没留下什么家产,我娘的嫁妆也在这几年里消耗得差不多了。
再没有进项,我们主仆俩,就真的要去喝西北风了。
这一百两银子,是李家出的,是张婆骗来的。
我拿得心安理得。
而且,我还要让她知道,我不仅能掌控她的命,还能掌控她的钱。
这样,她才会彻底听话。
“听……听明白了。”张婆低下头,声音比蚊子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