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油下冰糖，小火慢熬出焦糖色的时候，窗外正响着广播体操的音乐。空气里飘着大杂院特有的味道，煤烟味混着各家各户的早饭香，还有公共厕所飘过来的那股味儿。
厨房门帘被掀开，探进一张白净的脸，声音软软的：“琇琇姐，这么早就忙活啊？”
是魏婉晴。
我头都没抬，手腕稳稳地，把焯过水的猪蹄块倒进锅里。“滋啦”一声响，热气腾起来，裹着焦糖的猪蹄瞬间染上诱人的酱色。
“嗯，闲着也是闲着。”我应了一声，声音没什么起伏。这年月，谁家一大早折腾这么费油的菜？可我乐意。
魏婉晴的眼睛黏在我那口咕嘟冒泡的大铁锅上，鼻子使劲嗅了嗅，那股霸道浓烈的卤香味直往她天灵盖里钻。“琇琇姐，你这做的啥呀？香得……香得有点过分了。”
我拿起酱油瓶子，深褐色的液体沿着锅边淋下去，激发出更醇厚的酱香。“就随便弄点东西，给家里添个菜。”
“哦……”她咽了口唾沫，眼神闪烁，“那我先回去了，还得排队打豆浆呢。”说完，门帘一放，人走了。可我知道，她没走远。
锅里的卤水开始翻滚，八角、桂皮、香叶、草果、小茴香……都是前世我那个祖传老卤方子里的东西。这方子，后来被魏婉晴“偶然”发现，成了她发家致富、嫁入高门的敲门砖。而我，上辈子被污蔑偷了她的“秘方”，一辈子都背着骂名，窝囊憋屈地死在那个逼仄的筒子楼里。
我，颜琇，重生了。回到了1978年秋天，我十八岁，刚顶替去世的父亲进了街道办的糊纸盒厂，日子清苦得像刮锅底。
魏婉晴，就住我家对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长得漂亮，嘴甜，是家属院里公认的“好姑娘”。只有我知道，她那张脸皮底下藏着多深的算计。上辈子，就是她偷看我记在小本子上的配料比例，然后抢先一步说是她家祖传的秘方，联合她那个在革委会有点小权力的爹，把我踩进了泥里。
这辈子？呵。
锅里的卤水“咕嘟咕嘟”冒着大泡，浓郁的香气霸道地冲出厨房，弥漫在整个拥挤的大杂院。我关了火，盖上锅盖，焖着。让香味再飞一会儿。
午饭时分，我家那张掉漆的四方桌成了全院的焦点。
一大海碗油光锃亮、酱香浓郁的卤猪蹄摆在中间，旁边是同样色泽诱人的卤豆腐干、卤鸡蛋、卤豆皮。猪蹄炖得软烂脱骨，皮肉颤巍巍的，胶质黏唇，入口即化。豆腐干吸饱了汤汁，咸鲜中带着丝丝回甘。鸡蛋浸透了卤汁的精华，连蛋黄都入了味。
我爸颜建国，一个老实巴交的八级钳工，闷头啃着猪蹄，吃得满嘴油光，腮帮子鼓鼓囊囊，半天憋出一句：“闺女……你这手艺，神了！”
我妈李秀兰，一边心疼地叨叨着“费油！费糖！费酱油！”，一边筷子不停，夹了块豆腐干放我碗里，眼睛亮亮的：“琇琇，这味儿……哪学的？”
我扒拉着碗里的糙米饭，就着自家腌的咸菜，语气平淡：“瞎琢磨的。书上看过一点，自己试了试。”
“这哪是试试啊！”邻居张婶端着饭碗就过来了，眼睛直勾勾盯着那碗卤味，“建国，秀兰，你们家琇琇这手绝了！香得我自家炖的肉都吃不下去了！”她嗓门大，一嗓子把好几家人都吼了出来。
“就是就是，琇琇丫头，你这卤的啥？味儿太正了！”
“建国哥，你家要开熟食铺子了吧？”
“琇琇，快，教教婶子，那颜色咋上的？红亮红亮的！”
小小的厨房门口挤满了人，全是闻着味儿来的。七嘴八舌，满是惊叹和羡慕。
魏婉晴也挤在人群里，手里端着半碗稀饭。她脸上带着笑，眼神却像淬了冰，死死盯着那碗卤猪蹄。她身边站着她妈王金花，那眼神更是像钩子，恨不得把我家那锅卤汤都勾走。
“琇琇姐，”魏婉晴的声音还是那么甜，带着恰到好处的崇拜，“你这手艺也太好了吧！是不是有什么秘诀呀？跟我们分享分享呗？”她的话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我放下筷子，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魏婉晴那张精心维持的笑脸。
“秘诀？”我扯了扯嘴角，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清，“有啊。”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连我爸我妈都惊愕地看着我，大概以为我要犯傻。
魏婉晴的眼睛倏地亮了，像是饿狼看到了肉。
我慢悠悠地擦了擦嘴，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离得很近。近到我能看清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贪婪和紧张。
“秘诀就是——”我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异常清晰，“别总盯着别人碗里的东西。盯着盯着，容易得红眼病，手也容易不干净。”说完，我直起身，对着众人笑了笑，“各位叔伯婶子，没啥秘诀，就是多试几遍，舍得放料。锅里还剩点汤底，大家不嫌弃就拿碗来舀点回去拌饭拌面吧，味儿还行。”
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有人哈哈笑着打圆场，有人若有所思地看向魏婉晴。张婶反应快，第一个冲进厨房：“哎哟，琇琇大气！那我可不客气了！”
魏婉晴的脸，唰一下白了，又涨得通红。她死死咬着嘴唇，端着碗的手都在抖。王金花狠狠剜了我一眼，拉着她就往自家屋里拽。
“砰”的一声，对门关得震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