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宫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一阵吵嚷声弄醒了。
不是冲着我来的。
声音是从院子外面传进来的。
“……温大人,您请回吧!这里是冷宫,没有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本官只是想求见纪……废后娘娘一面,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这个声音清朗,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固执。
是那个新科状元,温屿。
我披上衣服,走到窗边,从窗户缝里往外看。
温屿穿着一身青色的官袍,身形单薄,站在晨光里,像一棵倔强的竹子。
拦着他的,是宫里的一个管事太监。
“温大人,您这是为难杂家啊!陛下要是知道了,杂家这颗脑袋可保不住!”
“我只说几句话就走。”温屿还在坚持。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正义凛然”的脸,觉得有点意思。
一个寒门出身的状元,没有半点根基,敢在风口浪尖上跑来冷宫探望一个废后。
要么是真傻。
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我示意青夏出去看看。
青夏点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她一出去,就换上了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这位大人,您找我们娘娘有事吗?”
温屿看见她,像是看见了救星,眼睛都亮了。
“姑娘,烦请通报一声,就说罪臣温屿,求见娘娘。”
他自称“罪臣”,姿态放得很低。
青夏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微微点头。
她这才侧过身:“大人请进吧,娘娘醒了。”
管事太监一看这架势,急了,还想拦。
青夏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李公公,这位温大人是文曲星下凡,陛下的新宠。您要是真把他得罪了,以后有您的好果子吃。”
她这话,一半是提醒,一半是威胁。
李公公是个见风使舵的老油条,一听这话,立刻缩了回去,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温屿就这么进了我的院子。
他大概是没想到冷宫会这么破败,脚踩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眉头皱得死紧。
我坐在堂屋那张缺了腿的桌子边,知春给我端来一碗清粥。
温屿走到门口,对着我长揖及地。
“罪臣温屿,参见娘娘。”
“温大人请起吧。”我放下粥碗,“我现在已经不是皇后了,担不起你这个大礼。”
他直起身,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充满了同情和不忿。
“娘娘,废后之事,定有内情!您是纪大将军的女儿,为国为民,怎么可能会是善妒之人!我已联合几位御史上奏,请求陛下重审此案!”
他说得慷慨激昂,正气冲天。
知春听得都快哭了,觉得终于来了个好人。
我却只想笑。
重审此案?
他把皇家当成什么地方了?菜市场吗?
皇帝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可能收回来。
他这么闹,不过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温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平静地说,“但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就不必再多生事端了。大人的前程要紧。”
我这是在劝他,也是在试探他。
如果他真是个一腔热血的愣头青,听了我的话,也许就会知难而退。
可他没有。
他往前走了一步,眼神灼灼地看着我。
“娘娘,您不必担心!学生十年寒窗,所学的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若是连眼前的冤屈都视而不见,还读什么圣贤书!”
他说得倒是好听。
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比正义更复杂的东西。
那是野心。
一种急于建功立业,急于在这朝堂之上站稳脚跟的野心。
为一个蒙冤的废后翻案,这要是成功了,他温屿的名字,立刻就能传遍天下,成为“直臣”的典范。
名声,有时候比金钱和权力更好用。
他看我,就像猎人看到了一个完美的猎物。
我这个“废后”,就是他博取名声的最好踏脚石。
“温大人。”我轻轻开口,“你知道我父亲纪大将军,是怎么死的吗?”
温屿愣住了。
纪大将军,也就是我爹,半年前在北境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路上,“意外”坠马身亡。
朝廷上下都说是意外。
可谁心里都清楚,功高震主的将军,有几个是能善终的。
温屿的脸色白了白。
“大将军是为国捐躯……”
“是吗?”我看着他,眼神一点点变冷,“我父亲死后不到半年,他的女儿就被废了。你觉得,这也是意外吗?”
我把最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
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这是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
你一个新科状元,拿什么来斗?
拿你那一腔热血,还是你读过的那些圣贤书?
温屿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不是傻子,他听得懂我的意思。
这件事背后,是皇权,是猜忌,是整个朝堂的暗流涌动。
他再往前一步,就会被绞得粉身碎骨。
“你是个聪明人。”我端起那碗已经凉了的粥,喝了一口,“聪明人,就该去做聪明事。回吧,别再来了。”
我下了逐客令。
温屿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
最终,他还是对着我,又行了一个大礼。
“是学生……孟浪了。”
他转身离开,脚步有些踉跄,不复来时的意气风发。
看着他的背影,知春有些不解。
“娘娘,奴婢觉得温大人不像坏人,您为什么要把他推开?”
我摇摇头。
“知春,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纯粹的坏人,而是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来满足自己私欲的好人。”
这种人,会把你拖进深渊,还会觉得自己特别伟大。
温屿走了。
但我知道,他不会就这么放弃的。
一个野心家,是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往上爬的机会的。
果然,到了下午,宫里就传来了消息。
温屿在朝堂上,死谏。
被萧珩当庭打了二十廷杖,扔出了宫门。
这下,他“为废后鸣不平,不畏强权”的名声,算是彻底打响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一点都不意外。
这出苦肉计,演得不错。
对自己,也够狠。
只是,他以为这样就能把我当成他平步青云的梯子吗?
他想多了。
我纪幽的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
我把青夏叫了过来。
“去查查,温屿这些年,有没有接受过谁的资助。尤其是……三皇子府上的人。”
三皇子,是萧珩和萧珏之外,另一个有实力争夺皇位的皇子。
一直以来,他都表现得与世无争,像个富贵闲人。
可这世上,哪有真的与世无争的皇子呢?
温屿这颗棋子,突然跳出来,我不信背后没人指使。
与其说是他想利用我,不如说,是有人想通过他,来利用我。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