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周屿第3章

小说:你是周屿 作者:慕周三生 更新时间:2025-12-19

交易达成了。

周屿继续每天下午出现在林漠的画室。一切似乎和从前一样:她做杂活,他画画;她当模特,他观察;她创作,他偶尔投来一瞥。

但又完全不一样了。

现在她知道,当林漠的目光长久停留在她眼睛上时,他看到的不是周屿,是清秋的影子。当他说“眼神再空一点”时,他想要的是那个陌生女人可能有的神情。当他要求她表现出某种脆弱感时,他是在从她身上榨取对另一个人的想象。

她成了容器,盛放一个逝去之人的幽灵。

但奇怪的是,这种认知反而让她更……放松了。既然只是工具,既然只是交易,她就不必再为那些审视的目光而感到羞耻或紧张。她可以更彻底地把自己抽离出来,像一个旁观者一样观察这场荒诞的戏剧。

她开始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态度来对待自己的模特工作。林漠让她摆什么姿势,她就摆,精准得像人体模特。他要什么情绪,她就调动记忆里的相应片段——反正她的痛苦和脆弱都是真实的,只是现在被明码标价了。

而在自己的创作中,她画得更狠了。

她画自己被当作替代品的愤怒,画那种深入骨髓的屈辱感,画交易达成时内心的撕裂。她用大片的暗红色和深蓝色,用粗粝的笔触,用几乎要戳破画布的力度。

林漠从不评论这些画。但他会看。每次她完成一幅,他都会在某个时候——可能是她清洗画笔时,可能是他经过她的角落时——停下来,静静地看上一会儿。不说话,只是看。

有一次,周屿画了一幅抽象的自画像:一张破碎的脸,每一片碎片里都映着不同的眼睛——有些在哭,有些在冷笑,有些空洞无神。画面中央是她自己的眼睛,但瞳孔里映出的却是另一个女人的模糊轮廓。

她画完后,累得几乎虚脱,坐在画架前的地板上,靠着墙,闭着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人靠近。睁开眼,林漠站在画前,背对着她。

他看了很久,久到周屿以为他石化了。

“这幅,”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叫什么?”

“……《镜中人》。”周屿说,没有起身。

林漠沉默了片刻。“很痛。”

两个字,轻得像叹息。

周屿猛地睁开眼,但他已经转身离开了,像从没停留过。

那天晚上,她离开画室时,发现自己的颜料盒旁边放着一管新的、她一直想买但舍不得买的钴蓝色颜料。顶级品牌,价格不菲。

她没有拿走。第二天去时,颜料还在原处。她把它收进了自己的工具箱——既然是交易的一部分,她不必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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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最热的时候,林漠接了一个商业项目——为一家新开业的高端酒店创作一组大型壁画。甲方要求“既要有现代感,又要融入江南元素”。

“你需要助手。”林漠在某天下午突然说,当时周屿正在帮他整理酒店发来的设计要求和场地照片。

她抬起头。

“跟我一起去现场。测量,打底稿,调大面积颜料。”林漠的语气很平常,像在吩咐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工作,“算额外工作,按天付酬。”

周屿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桌上那些效果图和场地照片——豪华得与她格格不入的世界。

“您需要一个能模仿您风格的人。”她说,语气平静,“还是需要一个……有相似眼睛的模特?”

林漠正在翻看色卡的手顿住了。他抬起眼,看向她。

画室里的空气凝滞了几秒。

“我需要一个能干活的人。”他最终说,移开视线,“你如果不想去,可以拒绝。”

但周屿知道,她没有拒绝的权利。这是交易的一部分——她提供所有他需要的“服务”,他提供推荐信和可能的资源。

“我去。”她说。

林漠点点头,继续翻色卡。“明天早上八点,在这里**。带结实点的鞋,工地灰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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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还在装修中,空气里弥漫着粉尘和油漆的刺鼻气味。大堂挑高十几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正在施工的园林景观。林漠要画的壁画位于大堂正中的主背景墙,宽八米,高五米,一面光秃秃的石膏板墙。

甲方代表是个穿着定制西装、说话带点上海口音的中年男人,姓陈。他见到林漠时热情得近乎谄媚,握着林漠的手不放。

“林老师,能请到您真是我们的荣幸!您的《雨巷》系列我们在香港拍卖会上见过,惊为天人啊!”

林漠只是淡淡点头,抽回手,开始打量那面墙。周屿跟在他身后,背着沉重的工具包,穿着沾满颜料的旧T恤和牛仔裤,与这个正在诞生的奢华空间格格不入。

陈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这位是……”

“我的助手。”林漠言简意赅,甚至没有介绍她的名字。

“哦哦,助理**辛苦了。”陈总敷衍地笑笑,注意力很快回到林漠身上,“林老师,您看这面墙,我们想要的效果是……”

周屿默默退到一边,开始从工具包里往外拿东西:激光测距仪、卷尺、粉线、各种规格的画笔和滚筒。她的动作熟练而安静,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测量工作进行了一上午。林漠对尺寸的要求近乎变态,每一厘米都要反复确认。周屿举着测距仪,在粉尘飞扬的空气里爬上爬下,记录数据,标记位置。

中午休息时,陈总邀请林漠去附近的餐厅用餐。“让助理**在这里看着工具就行,我叫人给她送盒饭。”

林漠看了周屿一眼。她正蹲在地上检查颜料有没有漏,头发扎成马尾,几缕碎发被汗黏在额头上,脸上沾了点墙灰。

“她一起去。”林漠说。

陈总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哎呀,是我考虑不周。助理**当然一起,一起。”

餐厅是附近最高档的苏帮菜馆,包间里冷气开得很足。周屿坐在圆桌最下手的位置,面前是精致的骨瓷餐具。她手上还有没洗干净的颜料渍,指甲缝里是墙灰,与这个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陈总一直在说话,从艺术市场聊到地产投资,又从地产投资聊回艺术收藏。林漠很少搭话,只是偶尔“嗯”一声,大部分时间在安静地吃东西,或者看着窗外出神。

周屿埋头吃饭,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陈总似乎对她产生了某种兴趣。

“助理**也是美院的?”他问,笑容可掬。

“是。”周屿简短地回答。

“哦?学什么专业?”

“油画。”

“哎呀,巧了巧了!我女儿也在学画画,不过是在国外。你们年轻人现在不得了,有想法,有才华。”陈总说着,转向林漠,“林老师,您这助手挑得好,看着就灵气。”

林漠抬眼,目光扫过周屿。“她不错。”

三个字,平淡无奇,但周屿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她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一粒米饭。

“说起来,”陈总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林老师,我记得您几年前有一组人物肖像,画的是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在花园里那个?好像叫……《清秋》?”

周屿的筷子停在半空。

林漠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那组画我印象太深了!”陈总没察觉到异样,继续说,“当时在朋友画廊里看到,惊为天人啊!那种温柔又哀伤的气质,抓得太准了。后来我还托人打听想收藏,听说已经被一位私人藏家收走了,不肯**,可惜可惜。”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林老师,画里那位……是您什么人啊?”

空气突然凝固了。

周屿盯着碗里的米饭,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她能感觉到林漠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包间里。

“一个朋友。”林漠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

“哦哦,朋友。”陈总意味深长地笑笑,没再追问,转而聊起了别的,“那林老师,这次咱们酒店的壁画,您有没有考虑也加入一点人物元素?比如江南水乡的女子,撑着油纸伞那种,很有意境嘛……”

后面的对话,周屿没再听进去。她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几个字:“一个朋友。”

一个让他画了那么多幅画的朋友。一个让他七年后还在寻找相似眼睛的朋友。一个连名字都小心翼翼地写在画角的朋友。

饭局终于结束时,外面的太阳正毒。陈总热情地要派车送他们回画室,林漠婉拒了,说要去颜料店买些东西。

走出餐厅,热浪扑面而来。周屿眯起眼,适应刺眼的光线。

“你先回去。”林漠说,站在路边树荫下,点燃一支烟,“工具放酒店保安处,明天再用。”

周屿点点头,转身要走。

“周屿。”

她停住脚步。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林漠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热空气中很快散开。“陈总说的话,”他看着马路对面的车流,“别往心里去。”

周屿背对着他,手指蜷缩。“哪句?”

“所有。”

她转过身,看着他。林漠站在树荫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得模糊不清。

“您是说《清秋》那部分,”她问,声音很平静,“还是说我有‘灵气’那部分?”

林漠沉默地看着她,烟在他指间静静燃烧。半晌,他说:“都是。”

“那您觉得,”周屿往前走了一步,走出树荫,站在阳光下,“我该往哪里想?该感激您至少觉得我还有点‘灵气’,还是该记住我只是一个‘朋友’的替代品?”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闷热的午后街道上,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冰粒。

林漠掐灭了烟,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随你。”他说,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淡,“但记住我们的交易。别让个人情绪影响工作。”

说完,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没再回头。

周屿站在烈日下,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累,是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无处着力的累。

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指尖触到皮肤,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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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画工作持续了整整两周。每天八点到工地,晚上七八点才离开。周屿的手很快被各种粗糙的墙面和工具磨出新的茧子,指甲缝里永远洗不干净的颜料和灰尘混合成一种脏兮兮的颜色。

她学会了调大桶的颜料,学会了用长杆滚筒涂抹底色,学会了在脚手架爬上爬下如履平地。林漠画主体部分时,她就在旁边准备颜料、清洗工具,或者在他需要时,爬上脚手架去修改一些高处的细节。

他们很少交谈,除了必要的指令和确认。但一种奇特的默契在沉默中生长出来——周屿能预判林漠下一步需要什么颜色,林漠也渐渐放心让她处理一些简单的背景部分。

有一天下午,林漠在画壁画中央的一枝枯荷。那是整幅画的点睛之笔,需要极其精细的笔触和微妙的色彩变化。他站在脚手架第二层,全神贯注,连周屿爬上来的动静都没察觉。

她来给他送新调的灰色颜料。站在他身后半步,她看到了那枝正在成形的枯荷——干瘪的莲蓬低垂,残破的荷叶卷曲,颜色是从深褐到灰白的渐变,每一笔都透着深入骨髓的衰败感,却又在衰败中透出一种奇异的美。

林漠画得很慢,每一笔都深思熟虑。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没去擦。阳光从高高的天窗照下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那一刻,周屿忽然觉得,这个冷酷、自私、利用她的男人,在画画的时候,是真诚的。

甚至可以说是……虔诚的。

“颜料的湿度不对。”林漠忽然开口,没回头。

周屿回过神,看了眼手里的颜料罐。“我重新调。”

她准备下去,林漠却叫住了她。

“等等。”他放下画笔,转过身,在狭窄的脚手架平台上,他们离得很近。周屿能闻到他身上汗水和松节油混合的味道,能看到他睫毛上沾着的一点石膏粉尘。

“你看这里,”林漠指着画面上莲蓬的一个局部,“我要一种颜色,介于死灰和生褐之间。不是调色盘上能直接调出来的颜色,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是时间沉淀出来的颜色。你能明白吗?”

周屿看着那片区域,思考了片刻。“加一点点氧化铁红?但要用大量的钛白压住,再罩一层很薄的透明褐?”

林漠看着她,眼神里有种她看不懂的东西。“试试。”

她爬下脚手架,重新调色。这一次,她调得很慢,不断试色,不断调整比例。二十分钟后,她带着一小罐颜料重新爬上来。

林漠用一支小号笔蘸了一点,在旁边的试色纸上涂了一笔。颜色在纸面上慢慢干透,呈现出一种微妙的、无法言说的灰褐色——既不是死亡的颜色,也不是生命的颜色,而是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正在消逝的状态。

他盯着那抹颜色看了很久。

“可以。”他终于说,声音有些哑。

周屿松了口气,把颜料罐放在他手边,准备下去。

“周屿。”

她再次停住。

林漠背对着她,重新拿起画笔,蘸了蘸她刚调的颜色。“你很有天赋。”

短短五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周屿心上。她僵在楼梯上,手扶着冰冷的金属栏杆。

这是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真正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肯定。

不是因为她的眼睛像谁,不是因为她能干活,只是因为她调出了一个他想要的颜色。

她没说话,快速爬下脚手架。双脚重新踩到实地时,她感到一阵眩晕,不知道是因为爬高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那天剩下的时间,她工作时格外安静。林漠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专注地画那枝枯荷。

收工时已是傍晚,夕阳把未完工的大堂染成一片暖金色。周屿在清洗最后一批画笔,林漠在检查明天的进度表。

“明天你不用来了。”林漠忽然说。

周屿的手一顿。“为什么?”

“主体部分差不多了,剩下都是背景填充,我可以自己处理。”林漠合上进度表,“你回画室,继续你自己的画。”

周屿没有立刻答应。她拧干最后一支画笔,擦干手,走到林漠面前。

“林老师,”她看着他,“那我的推荐信呢?壁画工作结束了,我们的交易……”

“没结束。”林漠打断她,目光落在她脸上,“你还要做我的模特,直到我觉得够了为止。”

“那是什么时候?”

“等我画完想画的东西。”林漠的回答依然模糊而专横。

周屿盯着他,忽然问:“您想画什么?清秋的影子?还是……别的什么?”

林漠的眼神暗了暗。他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开始收拾自己的画具。

周屿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夕阳从落地窗斜射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她的脚下。

那一刻,她忽然有种冲动,想冲上去撕开他的冷静,想看看这个永远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心里到底装着什么。

但她没有动。

她只是拿起自己的背包,说了句“明天画室见”,然后转身离开了。

走出酒店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晚风带着一丝难得的凉意,吹散了她身上积攒了一天的热气和疲惫。

她站在路边等公交,看着这座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繁华的,热闹的,与她无关的。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信息:“小屿,工作累吗?记得按时吃饭。”

简短的一句话,却让她眼眶忽然发热。

她低头打字回复:“不累,吃得很好。妈,你别担心。”

公交来了,她挤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流动的灯火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像一场无声的电影。

她想起今天林漠说她“很有天赋”时的语气。想起他看着那抹灰褐色时专注的眼神。想起他画枯荷时那种近乎虔诚的状态。

然后她又想起那幅《清秋》,想起画中女子温柔含笑的眼睛,想起林漠说“一个朋友”时的沉默。

各种情绪在她心里翻搅:屈辱,不甘,愤怒,还有一丝她不愿意承认的……着迷。

对这个男人的才华的着迷。对他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的着迷。对他身上那种沉重、复杂、无法言说的故事的着迷。

公交车到站了。周屿随着人流下车,走进熟悉的街区。巷子口那家便利店还亮着灯,老板娘坐在收银台后看电视剧。

她走进去,买了瓶水,付钱时老板娘抬头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最近老看你很晚回来,打工啊?”

“嗯,实习。”

“辛苦哦。”老板娘把找零递给她,“年轻人吃点苦好,以后有出息。”

周屿道了谢,走出便利店。巷子很窄,路灯昏暗,她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

回到租住的老房子,打开门,一股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没开灯,摸黑走到窗边,推开窗。

夜风涌进来,带着远处运河的水汽。

她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那轮快要圆满的月亮,忽然想起林漠画室里,那幅永远蒙着画布的画。

那幅第一次见面时,他画她的画。

她从没见过那幅画。林漠从不让她看。

为什么?

是因为画得不好,还是因为……画得太像清秋了?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场交易还要继续。她还要做那个人的影子,还要被剥开,还要在痛苦中画出真实的东西。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林漠的信息,简短到只有一个时间:“明天下午两点。”

周屿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打字回复:“好。”

发送。

她把手机扔在床上,走进狭小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冷水冲在脸上,带走一些疲惫,也带走了一些她说不清的情绪。

抬起头,镜子里的人看着她——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嘴唇干裂。

但这双眼睛,确实像某个人。

像那个叫清秋的女人。

周屿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好啊,影子。”她轻声说。

镜子里的人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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