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医骨第2章

小说:焚心医骨 作者:糇小白 更新时间:2025-12-18

当晚,我蜷在柴房的角落咳血。

毒药的效力在持续,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血沫溅在干草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出不祥的黑色。

柴房没有窗,只有一扇破旧的门。寒风从缝隙中灌进来,带着雪和夜的气息。角落里堆着柴火,散发着松木和霉味混合的气味。老鼠在暗处窸窣作响,偶尔有一两只大胆的,会跑到光线能及的地方,用黑亮的眼睛打量我这个不速之客。

门被推开了。

不是粗暴的踢开,而是缓缓的、刻意的推开。一个丫鬟端着碗走进来,碗里冒着热气。

是柳清颜身边的大丫鬟春梅。

“世子爷赏的,”她面无表情地说,声音平板,“说您既爱喝毒,便喝个够。”

碗被递到我面前。里面的药汁黑如墨汁,比白天的鹤顶红更浓稠,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那是多种毒物混合的味道。我几乎能辨认出其中几样:乌头、断肠草、还有一味我没闻过的,可能是这个时代特有的毒物。

我没有立刻接。

抬眼看向门口阴影里的人影。萧执抱着臂,靠在门框上,玄色披风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脸上那道“疤痕”,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怎么,怕了?”他开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嘲讽。

我盯着他。不是看他的眼睛,而是看那道疤。疤痕的边缘过于整齐,像是刻意画上去的。颜色也不对——真正的疤痕会随着时间变化,新伤红,旧伤白或褐,但这道疤的颜色始终一致,像是每天都要重新描绘。

“世子爷的毒,”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还毒不死我。”

他瞳孔微缩。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反应,如果不是我一直在盯着他的眼睛,几乎无法察觉。但他的身体也微微僵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春梅不耐烦地把碗又往前递了递:“**,请吧。”

我接过碗。碗壁滚烫,灼烧着我已经冻僵的手指。低头看向碗中的液体——漆黑、粘稠,表面浮着一些细小的泡沫,像是有生命一般在缓缓蠕动。

没有犹豫。

我仰头,一饮而尽。

这次的毒药更加复杂。苦涩、辛辣、酸涩、腥臭——所有难以忍受的味道同时爆发,像是有一把烧红的刀从喉咙一直划到胃部。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我几乎要蜷缩成一团,但强迫自己挺直背脊。

药汁从嘴角溢出,黑色的液体滑过下巴,滴落在胸前衣襟上,迅速洇开一片。

我抹去唇边的药汁,动作缓慢而刻意。然后,抬起眼,再次看向萧执。

“味道不错,”我说,尽管每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挤出来的,“世子爷费心了。”

萧执离开了门框,向前走了两步,进入柴房昏暗的光线中。他低头看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除冷漠之外的情绪——好奇,审视,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警惕。

“你不求饶?”他问。

“求饶有用吗?”我反问。

他沉默了片刻。

春梅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得意而残忍的笑。她在等,等我毒发,等我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求她给我解药。

但毒发没有如她预期的那样迅速到来。

我感受着体内的变化。多种毒物在血液中混合、反应、互相拮抗或增强。乌头碱引起的心律失常,断肠草导致的腹痛,还有其他未知成分带来的神经性症状——我的手指开始麻木,视线开始模糊,呼吸变得困难。

但我还活着。

法医的毒理学知识在这一刻救了我。我知道这些毒物的作用机制,知道它们大概的致死剂量,也知道——从这碗药的气味和颜色判断——柳清颜和萧执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

他们不想立刻杀死我。

他们要折磨我,要看着我在痛苦中慢慢崩溃,要求饶,要露出他们想看到的丑态。

可惜,他们要失望了。

“你不问我为什么知道毒不死我?”我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虚弱,但每个字都清晰。

萧执的眉头再次皱起。这次更加明显。

春梅忍不住插嘴:“死到临头还嘴硬!这碗‘百毒汤’是世子爷特意为你准备的,里面加了七种剧毒,任你是大罗金仙也难逃一死!”

“七种?”我笑了,尽管这个动作牵扯到胸腔,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血沫再次溢出,但这次是鲜红色的——毒物已经开始破坏我的内脏了。

“乌头、断肠草、鹤顶红、砒霜、鸠羽、蛇蜕……”我一个个数着,“还有一味,是‘鬼哭藤’吧?南疆特产,无色无味,但与其他毒物混合后会产生独特的腥臭。”

春梅的脸色变了。

萧执的眼神锐利如刀。

“鬼哭藤极其罕见,连宫廷御医都未必识得,”他缓缓说,“你一个将军府庶女,如何得知?”

我没有回答,而是继续:“但这七种毒物中,乌头与断肠草相克,鹤顶红与砒霜拮抗,鸠羽和蛇蜕互相中和。真正致命的,只有鬼哭藤一味。而鬼哭藤的毒性,需要连续服用七日才会发作。”

柴房里陷入死寂。

只有寒风从门缝中灌入的呼啸声,和我的喘息声。

萧执蹲下身,与我平视。距离这么近,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那道“疤痕”的细节——边缘过于平滑,没有真疤痕应有的不规则纹理;颜色均匀得像是画上去的;甚至,在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了极细微的、类似于化妆品的反光。

“你到底是谁?”他问,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

“沈棠,”我说,“将军府庶女,你的‘妻子’。”

“庶女不会知道这些。”

“也许这个庶女,和你们知道的那个,不太一样。”

我们对视着。他的眼睛里倒映着柴房昏暗的灯光,还有我苍白而坚定的脸。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但在他眼中,我看到了动摇。

“世子爷!”春梅忍不住开口,“她在胡说八道!什么相克什么中和,都是编出来唬人的!这毒药是柳**亲自——”

“闭嘴。”萧执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春梅立刻噤声,脸色发白。

萧执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一刻,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复杂的神色——怀疑、好奇、警惕,还有一丝……兴趣?

“看好她,”他对春梅说,“别让她死了。”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柴房,玄色披风在门口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门被关上。

柴房重新陷入昏暗,只有墙角那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

春梅瞪着我,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但她不敢违背萧执的命令——至少,不敢明着违背。

我蜷缩在干草堆上,感受着毒药在体内肆虐。疼痛像潮水般一波波袭来,但我咬紧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

法医的专业知识告诉我,这七种毒物的组合虽然巧妙,但确实如我所说,互相之间存在拮抗作用。除非连续服用,否则不会立刻致死。柳清颜和萧执想折磨我,想让我在恐惧和痛苦中崩溃,但他们低估了我。

低估了沈棠。

无论是法医沈棠,还是这个将军府庶女沈棠。

夜更深了。

远处传来四更的鼓声。

我躺在干草上,盯着柴房低矮的屋顶。蜘蛛在角落结网,一只飞蛾被困在上面,徒劳地挣扎。

就像我现在的处境。

但我不会像那只飞蛾一样认命。

我要活下去。

我要查出这一世的真相——生母被谁毒杀?原主为何会被推入荷花池?柳清颜为何如此恨我?萧执为何伪装成北境世子?真正的世子在哪里?

还有,最重要的——

那碗鹤顶红,那个杀害法医沈棠的凶手,和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联系?

苦杏仁的气味还残留在口腔中。

那是氰化物的标志性气味。

而氰化物,无论是古代鹤顶红的主要成分,还是现代毒杀案中的毒药,其化学本质都是一样的。

巧合吗?

我不相信巧合。

闭上眼睛,我开始在脑海中整理线索。

这一世的记忆,原主沈棠的记忆,像碎片一样散落。我需要把它们拼凑起来,找到那个隐藏的图案。

将军府、北境质子、毒杀、替嫁、伪装……

每一片碎片都指向一个更大的谜团。

而我,被困在这个谜团中央。

但这一次,我不再是无助的法医,不再是软弱的庶女。

我是沈棠。

拥有两世记忆,拥有法医专业知识,拥有求生意志的沈棠。

毒药在血管中流淌,疼痛在骨骼中肆虐。

但我的头脑,从未如此清醒。

窗外的雪还在下。

整个将军府被白雪覆盖,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而我,将在坟墓中重生。

带着血色婚书,带着满身剧毒,带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碎瓷片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像一地破碎的星辰。

柳清颜端坐廊下,慢条斯理地挑着鱼刺。那条鲤鱼已经蒸得恰到好处,鱼肉雪白,香气四溢。她夹起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然后优雅地吐出两根细如发丝的刺。

“姐姐,”她没看我,声音里带着笑意,“听说你小时候在厨房帮过工,最会挑鱼刺了。”

我跪在青砖地上,膝盖下是她特意命人撒的碎瓷。大大小小的瓷片,有些是茶杯碎片,边缘锋利如刀;有些是碗碟碎片,钝而厚,能嵌入肉里更深。

“把这些刺都挑出来,”她终于瞥了我一眼,“用你的手,一片一片地捡。跪着捡。”

寒风穿过庭院,卷起细雪。我穿的是单薄的冬衣,布料已经被之前的鞭打抽破几处,棉絮露出来,沾了雪,更显狼狈。

第一个动作是最难的。

当膝盖压上那片最大的碎瓷时,尖锐的疼痛瞬间从皮肉贯穿到骨髓。我咬住下唇,没发出声音。血珠从膝盖下渗出,顺着青砖的纹路蔓延,像一条暗红色的小溪。

一片鱼刺,两片,三片。

手指在碎瓷间穿梭,指尖很快被划破。血珠滴落在青砖上,与膝盖处的血迹汇合。我低下头,视线落在那些血迹上——它们有各自的轨迹,有的呈喷射状,有的缓慢流淌,有的在某个凹陷处积聚成小洼。

法医的本能让我开始分析。

左膝三处伤口:最深的约2毫米,伤及真皮层,出血量较大;另外两处较浅,约0.5毫米,仅为表皮划伤。右膝两处:一处深约1.5毫米,出血中等;另一处只是擦伤。手指上的伤口多为浅表划伤,但由于持续接触碎瓷和鱼刺,愈合缓慢,反复撕裂。

疼痛被量化后,变得可以忍受。

就像解剖一具尸体时,你不会去想“这是一具尸体”,而是想“这是需要检查的样本”。现在的疼痛,也只是需要分析的数据。

脚步声传来。

萧执从回廊另一端走来,玄色披风在风中微微扬起。他的目光先落在柳清颜身上,然后才掠过我血肉模糊的膝盖。

只一瞥。

随即转向柳清颜,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笑意:“柳**的鱼,刺真多。”

柳清颜掩唇轻笑:“世子爷见笑了。这鲤鱼肉虽嫩,刺却不少,总要有人费心挑出来,才配入您的口。”

“费心了。”萧执在柳清颜对面坐下,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

他们开始交谈,关于北境的风雪,关于京都的诗会,关于最近朝堂上的动向。我跪在他们之间,像个不存在的摆设,像个专门用来折磨的工具。

一片碎瓷深深嵌入膝盖,我伸手想把它**,却因为角度不对,反而让它刺得更深。剧痛让我的手指微微颤抖,但动作没有停。

继续捡鱼刺。

一根,两根,三根。

指尖的血染在细小的鱼刺上,让它们看起来像是某种怪异的红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