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救夫君,三步一叩跪上三千级台阶,求来仙药。他痊愈后却带回怀孕的亡国公主,
逼我让位为妾。我笑着掏出和离书,当场背诵《齐律》:“贬妻为妾者,杖九十,削爵夺禄。
”他脸色煞白时,当朝首辅的马车正巧停在我家偏门。首辅大人淡淡开口:“沈夫人,
受惊了。”后来,我凤冠霞帔成为首辅新妇,前夫跪在尘土里求我饶恕。
我垂眸轻笑:“齐公子,你挡着太傅府的车驾了。”第一章膝盖骨硌在粗粝的青石台阶上,
每一下都像钝刀子割肉。深秋的寒意顺着石缝往骨头缝里钻,我咬着牙,一阶,一阶,
往上跪行。三千级台阶,从山脚蔓延到半山腰那座据说有仙师隐居的破落道观。
我身后跟着的陪嫁丫鬟碧珠,眼睛肿得像桃子,几次想搀我,都被我拂开。药,必须心诚,
一步一叩,才能求到。为了齐子赋,我心甘情愿。齐子赋,我的夫君,三年前边关一场恶战,
重伤垂死抬回来,从此卧病在床,气息奄奄。齐家从云端跌落,公爹早逝,
婆母是个只知哭天抹泪的深宅妇人,小姑子齐玉娇更是除了胭脂水粉一无所知。
诺大一个将军府,竟靠着我带来的嫁妆和变卖些旧物,勉强维持着表面的体面,
苦苦撑了三年。我嫁过来不过半年,他就倒了。多少人劝我,沈家枝,你沈家也是清流门第,
趁着无子,赶紧和离归家,何必陪着齐家这艘破船沉没?我不肯。花烛之夜,他执我手,
说“枝枝,此生定不负你”。那双明亮的眼,灼灼如火,映在我心底。情字害人,我认了。
道观的老道,眼皮耷拉着,看我将额头磕出血,将手腕上最后一只陪嫁的翡翠镯子褪下,
才慢腾腾从脏兮兮的袖袋里摸出个灰扑扑的瓷瓶。“一半内服,一半外敷,三日一次。
能否醒来,看造化。”我如获至宝,紧紧攥着,冰凉的瓷瓶贴着心口,
那点微末的希望烫得我浑身发抖。又是三千级台阶下去,膝盖早已麻木,由碧珠搀着,
几乎是一步步挪回城。回到齐府那个弥漫着药味和颓败气息的院子,我亲手,
一点点将褐色的药汁喂进他干裂的唇缝,
将药膏小心涂抹在他身上那些狰狞翻卷、久不愈合的伤口上。三日,又三日。
就在我几乎也要耗尽所有心力,快要相信那老道只是个骗钱的幌子时,齐子赋的眼睫,
颤动了一下。他醒了。婆母扑在床边嚎啕,玉娇挤在旁边叽叽喳喳。齐子赋的目光缓缓移动,
最后落在我因为连日劳累、跪行受伤而憔悴不堪的脸上。他嘴唇翕动,
声音沙哑得不成调:“……枝枝?”我握住他的手,泪如雨下,却说不出话。值了,
三千级台阶,值了。他恢复得很快,快得出乎意料。不仅重伤痊愈,甚至因祸得福,
体内郁积的旧年暗疾似乎也被那奇药涤清,体格比受伤前更显健硕英挺。只是醒来后的他,
看着我的眼神,偶尔会闪过一种复杂的、让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疏离。
我告诉自己,是大病初愈,心绪未定。边关忽起战事,朝廷用人之际,
他凭借着昔年的威名和痊愈后更胜从前的武艺,很快重披战甲,领兵出征。送行那日,
他甲胄鲜明,身姿挺拔如松,又是当年那个令京城贵女们倾慕的少年将军了。
他用力抱了抱我,说:“枝枝,等我回来,必风风光光补偿你。”我笑着点头,
将眼泪逼回去,只嘱咐他千万保重。看着他纵马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满满胀胀的,都是盼头。
三年苦熬,终于云开月明。我打理着家中所剩无几的产业,照顾着身体时好时坏的婆母,
应付着愈发骄纵挑剔的小姑子,日子清苦,却怀着甜。每月能收到他简短的家书,
便是我最大的慰藉。信里他说战事顺利,说皇上嘉奖,说……很快就回。我从春等到夏,
从秋等到冬。庭院里的老树叶子掉光了,又冒出嫩绿的新芽。终于,捷报传遍京城。
齐将军不仅大胜,还俘获了敌国皇室的重要人物,立下不世之功,不日即将凯旋。
齐府上下喜气洋洋,门楣似乎一夜之间重新焕发光彩。
婆母忙着指挥仅剩的几个仆役洒扫庭院,玉娇翻箱倒柜找体面衣裳首饰,
最后自然又落到我头上,变着法儿讨要。我给了,想着夫君归来,总要些体面。
我悄悄当了母亲留给我的一支嵌宝金簪,换了钱,给他裁了一身崭新的锦袍,月白色的,
他从前最爱的颜色。我自己,只穿着半旧的藕荷色襦裙,发间别着一朵新鲜的玉兰,
对镜描了眉,点了唇。铜镜里的人,眼底有疲惫,也有熠熠的光。第二章他回京那日,
果然轰动。皇上亲迎,赐下无数金银绸缎,恢复了他忠勇将军的爵位,
甚至还加了世袭罔替的恩典。消息传来,婆母激动得差点晕厥,玉娇更是兴奋得满院子乱窜。
我站在府门前,心跳得厉害。远远看见骏马华盖,旌旗招展,他骑着高头大马,
走在队伍最前,阳光照在他银亮的盔甲上,恍如神祇。队伍在府门前停下。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矫健,不见丝毫病弱痕迹。周围是喧嚣的恭贺声,他笑着拱手回应,
目光扫过,终于落在了我身上。我上前一步,嘴角的笑意还未完全绽开,却见他转过身,
极其小心翼翼地从后面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上,搀扶下一个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绫罗衣裙,料子极好,在阳光下流动着细腻的光泽。腹部隆起,
显然是有了身孕,月份不小。她容貌极美,是一种娇柔脆弱、我见犹怜的美,
眉宇间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仿佛与生俱来的高傲。她扶着齐子赋的手,缓缓站定,
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齐府不算阔气的门楣,掠过婆母,掠过玉娇,最后,
像打量一件不甚满意的物件般,落在我身上。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脚一瞬间冰凉。
齐子赋看着她站稳,这才重新看向我,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换上了一副……难以形容的,
像是斟酌,又像是下定决心的表情。他携着那女子的手,走到我面前。
婆母和玉娇也围了过来,好奇又带着几分谄媚地看着那陌生女子。“枝枝,”他开口,
声音平稳,却像冰锥扎进我心里,“这位是曼华公主。前朝虽亡,但公主金枝玉叶,
尊贵无匹。此番我能立下大功,也多亏公主……深明大义。”曼华公主轻轻倚靠着齐子赋,
指尖抚着微凸的小腹,瞥了我一眼,没说话,那眼神里的轻视却明明白白。
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公主?夫君,这是何意?”齐子赋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但看了眼身旁的公主,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提高了几分,
仿佛在宣布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曼华公主身份尊贵,自然不能委屈。
她……已有了我的骨肉。”他顿了一下,目光避开我瞬间惨白的脸,“枝枝,
你向来贤良淑德,最是识大体。公主为妻,你……便委屈一下,暂且为妾吧。日后,
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轰”的一声,我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站不稳。
碧珠在后面死死扶住我的胳膊,我才没倒下去。贤良淑德?识大体?委屈为妾?
三千级台阶的鲜血淋漓,三年床前不离不弃的喂药擦身,
变卖嫁妆维持家业的殚精竭虑……就换来一句轻飘飘的“委屈为妾”?婆母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脸上竟堆起了笑,上前对着曼华公主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公主殿下万福!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我们子赋真是有福气!”她完全忘了,
谁才是她三年来端茶送药、奉养照料的儿媳。齐玉娇更是夸张,
她几乎是立刻挤到了曼华公主身边,眼睛放光地看着公主身上华贵的衣裙和首饰,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甜腻和讨好:“公主嫂嫂!您可真美!这料子,这气度,
一看就是真正的贵人!哪像有些人……”她意有所指地斜睨了我一眼,撇撇嘴,
“整天灰头土脸,晦气!”曼华公主似乎很享受这种追捧,唇角微微勾了勾,
任由齐玉娇搀着她的另一边胳膊。“枝枝,”齐子赋见我不语,眉头微皱,
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耐和催促,“还不过来见过公主?日后要好生侍奉,不可怠慢。”侍奉?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经掏心掏肺、不惜一切救回来的男人。他的脸庞依旧英俊,
甚至因为战场的历练更添坚毅,可此刻落在我眼里,却无比陌生,无比丑陋。那盔甲上的光,
冷得刺骨。我还没从这巨大的荒谬和刺骨的冰寒中缓过神,齐玉娇尖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次是冲着我来的。“哎,对了,沈氏,”她连“嫂嫂”都不叫了,扬着下巴,
手指几乎要戳到我鼻尖,“你那些嫁妆箱子,赶紧清点清点,钥匙交出来。
公主嫂嫂如今身子重,要用最好的补品,屋里摆设也不能寒酸了,你那套红宝石头面,
还有那些绫罗绸缎,正好给公主嫂嫂用。还有城西那个小铺面,收益也归公主嫂嫂调派。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这个我平日里多有贴补、她看中我什么首饰衣裳我几乎从无二话的小姑子。齐玉娇见我不答,
更来劲了,一手还扶着曼华公主,一手指着我,唾沫横飞:“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把嫁妆都拿出来,给公主嫂嫂用!看在你这么‘懂事’的份上,
我以后……我以后还勉强叫你一声‘嫂嫂’!”她说着,竟真的一脸施恩般的表情。
曼华公主轻轻“哼”了一声,目光掠过我院子里那几株我亲手栽种、此刻开得正好的玉兰花,
语气轻慢:“这院子,过于素净了,明日叫人移几株牡丹来。还有,屋里那套酸枝木的家具,
也旧了,换了吧。”齐子赋点头,温声道:“都依你。”随即又看向我,命令道:“枝枝,
公主的话都听见了?快去收拾你的东西,搬到西边那个小偏院去。主院,要给公主住。
”西偏院?那是府里最潮湿窄小、常年堆放杂物的院子。碧珠气得浑身发抖,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死死攥着我的手。我看着眼前这一张张脸。齐子赋的理所当然,
曼华公主的高高在上,婆母的谄媚,小姑子的刻薄贪婪。它们扭曲、旋转,
组合成一幅无比荒诞又令人作呕的画面。我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在突然寂静下来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诡异。他们都愣住了,
齐子赋眉头紧锁:“你笑什么?”我没理他,止住笑,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
最后落在齐子赋脸上。然后,我慢慢伸手,从怀中贴身的荷包里,掏出了那个灰扑扑的瓷瓶。
求来的救命药,还剩下一小半。当时老道说,此药珍奇,或许日后还有用处。
我便一直贴身藏着,视若珍宝。我拔开塞子,里面褐色的药粉散发出淡淡的、苦涩的气味。
齐子赋脸色微变,他似乎认出了这个瓶子。“齐子赋,”我轻声开口,声音不大,
却字字清晰,“你还记得这个吗?”他抿紧了唇,没说话。我举高手,
在所有人疑惑、不解、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手腕一转,将瓷瓶里剩下的药粉,
尽数倾泻进了旁边池塘浑浊的水里。药粉遇水即溶,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几圈浅浅的涟漪。
“你做什么!”齐子赋厉声喝道,上前一步。婆母也尖声叫起来:“哎哟!那是什么东西?
你这败家妇人!”曼华公主皱着眉,用手帕掩了掩鼻,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我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抬眼,看着齐子赋,
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极淡的、冰冷的笑意。“没什么,”我说,“只是突然觉得,
用三千级台阶,求来一场‘贤德为妾’的造化,这药,太苦了,不如喂了池子里的鱼。
”“你放肆!”齐子赋被我平静眼神下的尖锐刺得恼怒,脸色铁青,“沈氏,我看你是疯了!
给你体面你不要,莫非真想被休弃出门不成?”“休弃?”我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
笑意更深了些,眼底却结着冰,“齐将军,齐大人,您读书习武,莫非忘了,
我大齐开国太祖皇帝亲订的《齐律疏议》里,明文写着什么?”他眉头拧紧,
眼神里有了一丝不确定。我一字一顿,
声音清晰地回荡在院子里:“《齐律·户婚篇》:‘凡有爵之家,贬妻为妾者,杖九十,
削其爵,夺其禄,家产半数充公。妻可自携嫁妆归宗,另适不究。’齐将军,
您这刚刚恢复、还加了世袭罔替的忠勇将军爵位,不想要了?九十杀威棒,
您这刚刚痊愈的‘金贵’身子,受得起?”死一般的寂静。齐子赋的脸色,瞬间由青转白,
再由白转红,像是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他嘴唇哆嗦着,瞪大眼睛看着我,
仿佛第一次认识我。婆母的谄笑僵在脸上,眼里满是惊恐。齐玉娇张大了嘴,看看我,
又看看她哥哥,似乎还没完全明白那律法条文的意思,
但“削爵”、“夺禄”、“充公”几个词,却让她本能地感到了恐慌。
曼华公主抚着肚子的手顿住了,她显然不懂什么大齐律法,但看齐子赋和他母亲骤变的脸色,
也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像他们想的那么简单。她那双总是带着高傲和轻慢的眼睛里,
第一次掠过一丝惊疑不定。“你……你胡说!”齐子赋色厉内荏地喝道,
“律法……律法岂是你说怎样就怎样!我是朝廷功臣!皇上刚赏了我!”“是不是胡说,
将军大可去问问御史台,问问刑部,甚至,去敲一敲登闻鼓,问问陛下?
”我向前微微踏了一步,明明身形比他们任何人都纤细,此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看看陛下是保你这‘贬妻为妾’的功臣,还是维护太祖亲订、沿用百年的国法纲常!
”他被我堵得哑口无言,额头青筋暴跳,胸膛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他显然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他只是一厢情愿地以为,我沈家枝一个深宅妇人,不懂这些,
会逆来顺受;或者,以为凭借军功可以凌驾律法之上。婆母反应过来,“嗷”一嗓子哭出来,
这次是真哭:“不能啊!不能夺爵啊!我的老天爷啊!
我们齐家好不容易……”齐玉娇也慌了,尖声道:“哥!哥!她说的是真的吗?爵位没了?
家产充公?那……那我的嫁妆怎么办?公主嫂嫂……”“闭嘴!”齐子赋猛地回头,
厉声喝断她,眼神狰狞。曼华公主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她紧紧抓住齐子赋的胳膊,
声音带上了颤意:“子赋,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夺爵?什么杖刑?
你不是说……一切你都安排好了吗?”齐子赋脸色铁青,无法回答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
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惊愕、后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我欣赏着他们精彩的变脸,心中那片冰冷的荒芜之地,却奇异地生出一丝快意。原来,
戳破他们自以为是的**嘴脸,看着他们惊慌失措,是这种感觉。“将军若是没想好,
”我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讨论天气,“不妨慢慢想。我的嫁妆单子,三年前入府时,
府衙、媒人、双方长辈处皆有备案,一式四份,清清楚楚。我会请娘家人过来,
一样一样核对、带走。至于我本人……”我顿了顿,目光掠过齐子赋,
掠过曼华公主微微隆起的腹部,掠过这熟悉又令人窒息的院子,最后投向偏门的方向。那里,
寻常人不会注意的角落,不知何时,静静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
“……不劳将军‘体面’休弃。”我收回目光,看向齐子赋,缓缓地,清晰地说道,
“我已亲笔写下和离书,理由便是‘夫宠妾灭妻,妄图贬妻为妾,违逆国法,不堪为偶’。
将军只需签字画押即可。从此以后,你我嫁娶各不相干。”“和离书?!
”齐子赋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变了调,“你何时写的?谁准你和离?!”“准?
”我轻轻一笑,带着无尽的嘲讽,“将军莫非忘了,太祖律法亦言明,
若夫犯‘七出’之外重大过错,妻可诉请和离。贬妻为妾,违逆国法纲常,算不算重大过错?
至于何时写的……”我没有再说下去。难道要告诉他,从他醒来后眼神第一次闪躲,
从他家书里语气日渐冷淡,
从捷报传来府中上下只顾欢庆却无一人真心问过我一句“这些年苦不苦”时,
我就已经开始为自己打算了吗?心死,从来不是一瞬间,而是一点点,被磨碎的。
“将军签字吧。”我示意了一下碧珠。碧珠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封好的信封,双手递上前,
虽然手指还有些颤抖,但背脊挺得笔直。齐子赋没有接,他死死瞪着我,眼神仿佛要吃人。
就在这时,偏门方向,那辆青帷马车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
轻轻掀开了一角。第三章那只掀开车帘的手,只停留了一瞬,便放下了。
并未露出车内人的样貌。但那只手,以及那辆看似朴素、实则用料做工皆非凡品的马车,
已经足够传递出某种信号。齐子赋的目光猛地射向偏门,瞳孔骤缩。他久在官场,
自然识得一些门道。那马车规制不高不低,恰好在允许范围内,但那种内敛的沉静气度,
绝非普通富户或低级官员所有。更重要的是,那马车停在那里,不言不动,
却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了刚刚还喧嚣扭曲的院子里。它出现得如此巧合,
恰在我抛出律法、提出和离的时刻。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齐子赋心头。
曼华公主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虽不懂车驾规制,却也能感受到气氛的诡异变化,
抓着齐子赋胳膊的手更紧了,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子赋,那是谁?怎么回事?
”齐子赋没有回答她,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再看我时,
眼神里的愤怒被一种更深的惊疑不定取代。“沈氏,你……你早有计划?”他声音干涩,
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意。我平静地看着他,不承认,也不否认。这种沉默,
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婆母和齐玉娇也懵了,看看马车,又看看我,
最后看向齐子赋惨白的脸,她们再蠢,也意识到事情彻底脱离了掌控,
朝着她们无法理解、更无法承受的方向滑去。碧珠举着信封的手,又往前递了递,
声音清晰:“请齐将军签字用印。”齐子赋盯着那信封,仿佛那是什么毒蛇猛兽。签字?
一旦签了,就是坐实了他“贬妻为妾”的企图,把柄递了出去。不签?那辆马车里的人,
律法的威胁,还有沈家枝此刻迥异于往常的冷静强硬……他进退维谷。曼华公主急了,
她摇着齐子赋的胳膊:“不能签!子赋,你答应过我的!我是公主,
我怎么能和一个低贱的弃妇相提并论?你可是将军!皇上面前的红人!怕她做什么?
”“低贱的弃妇?”我重复着这个词,轻轻笑了,“公主殿下,您口中的‘低贱弃妇’,
是您身边这位将军明媒正娶、三书六礼、拜过天地宗亲的正室原配。而您,
”我目光扫过她的腹部,语气平淡无波,
“一个亡国破家、无名无分、未婚先孕、依附于人的前朝余孽,又算哪门子的‘高贵’?
真论起来,谁更见不得光?”“你!”曼华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姣好的面容一阵扭曲,
扬起手就想朝我打来。“公主慎行。”一个低沉平稳,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声音,忽然响起。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曼华公主扬起的手僵在半空。众人骇然望去,
只见偏门处,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个身着靛蓝常服的中年男子。他面容清癯,眉眼疏淡,
看不出具体年岁,只一双眼睛沉静深邃,仿佛能洞悉一切。他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那里,
却让整个喧嚣的院子瞬间鸦雀无声。齐子赋如遭雷击,脸色煞白,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两步,
躬身行礼,声音发紧:“下官……参见首辅大人。”首辅!当朝首辅,文官之首,天子近臣,
裴寂!婆母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齐玉娇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曼华公主也僵住了,她再无知,也明白“首辅”两个字代表着什么。
裴寂微微颔首,算是受了礼,目光却并未在齐子赋身上过多停留,而是转向了我,
语气温和了些许:“沈夫人,受惊了。”我敛衽行礼:“劳烦裴大人亲至,是民妇之过。
”“无妨。”裴寂淡淡道,目光扫过碧珠手中的信封,“和离书,可签了?
”齐子赋身子猛地一颤,急声道:“首辅大人!此乃下官家事,其中或有误会……”“家事?
”裴寂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齐将军,太祖律法,亦是家事吗?
你阵前立功,朝廷不吝封赏,是望你忠君卫国,持身守正,非是让你以此为本钱,
行宠妾灭妻、悖逆人伦纲常之举。御史台已有风闻,本官今日顺路过来看看,不想,
竟亲眼目睹。”“下官……下官并未……”齐子赋还想辩解,
但在裴寂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注视下,所有狡辩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冷汗浸湿了他的里衣。“既已和离,便按律办事。”裴寂不再看他,对我道,“沈夫人嫁妆,
可需本官遣人协助清点?”“多谢大人好意。”我垂眸,“民妇兄长已至京城,
稍后便来料理。”裴寂点点头,不再多言,只对身旁侍立的随从看了一眼。那随从立刻上前,
从碧珠手中接过信封,又取出一方小巧的印泥,走到面如死灰的齐子赋面前,
语气恭敬却不容拒绝:“齐将军,请。”齐子赋的手指抖得厉害,
他看着那封决定命运的和离书,又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哀求、悔恨、不甘,
还有一丝残留的怨毒。最终,在裴寂无形的压力下,他颤抖着接过笔,
在和离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摁下了指印。随从检查无误,将和离书收起,一份交还给我,
另一份presumably会归档府衙。事情,尘埃落定。
齐子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后退,被曼华公主扶住,才勉强站稳。
婆母已经瘫坐在地上,无声地流着泪。齐玉娇躲在她母亲身后,瑟瑟发抖,再不敢看我一眼。
裴寂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齐子赋,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锤:“齐将军,你既已和离,
前尘往事,本官不予置评。但你今日所为,已触律法。念你新立军功,九十杖可暂记下,
然削爵夺禄,恐难避免。明日早朝,自有公论。你好自为之。”说完,
他不再看齐家众人惨淡的脸色,对我微微颔首:“沈夫人,马车已备好,请。
”“多谢裴大人。”我再次行礼,然后,在碧珠的搀扶下,挺直背脊,一步步,
走向那辆青帷马车。经过齐子赋身边时,我目不斜视,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块碍眼的石头。
马车帘掀起,我弯腰进入。车内陈设简洁雅致,熏着淡淡的檀香,
很好地安抚了我翻腾的心绪。碧珠跟了进来,紧紧挨着我坐下,眼圈还是红的,
却紧紧抿着唇。马车缓缓启动,驶离齐府偏门,
将那一片混乱、哭嚎、不可置信与彻底崩塌的“荣光”,远远抛在了身后。车帘隔绝了视线,
但我似乎仍能感受到,齐子赋那道死死盯着马车、混杂着绝望与恨意的目光。
马车驶入繁华街道,窗外人声渐沸,阳光明媚。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萦绕了我三年的药味、晦气、压抑,似乎正在慢慢散去。碧珠小声问:“**,
我们……我们现在去哪?”我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去兄长下榻的客栈。”顿了顿,
补充道,“然后,回家。”沈家,才是我的家。马车平稳前行,载着我,
驶向真正的、脱离了泥沼的新生。而齐府内,等待着齐子赋的,将是比九十杀威棒更严酷的,
世人的嘲讽、官场的倾轧,以及那得来不易又转瞬即逝的荣华,彻底崩塌的巨响。
第四章日子忽然就轻快起来,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兄长沈柏舟早已接到我的信,
在京城客栈候着。见到我,这位素来沉稳的翰林院编修红了眼眶,只重重拍了拍我的肩,
说:“回来就好,家里都盼着。”有兄长出面,和离文书迅速在官府备案,
我的嫁妆清点也雷厉风行。齐家那时已乱作一团,齐子赋被御史弹劾,
削爵夺禄的旨意虽未正式下达,但风声鹤唳,无人敢再替他说话。昔日门庭若市的将军府,
一夜之间门可罗雀。我那点嫁妆,他们自然不敢再克扣半分,
甚至婆母还试图塞回几件我曾赠予的首饰,被兄长冷冷拒了回去。“既已和离,两不相干。
舍妹之物,自当取回;齐家之物,分毫不取。”我们离开时,齐府正门紧闭,
透着一种灰败的死气。听说曼华公主整日哭闹,嫌齐家寒酸,
嫌前程尽毁;齐玉娇再也没了挑选胭脂水粉的心思,惶惶不可终日;婆母则一病不起。
我回到沈家旧宅,父母虽已不在,但老仆依旧,庭院里的老梅树还在。我歇了几日,
便着手打理家中事务,偶尔帮兄长整理些文书。日子平静,却充实。
关于那日裴寂大人恰到好处的出现,兄长并未多问,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说:“裴首辅为人清正,最重礼法规矩。他能出面,亦是看不惯那等悖逆之举。
”我点头称是,心中却明白,事情或许没那么简单。裴寂与我亡父曾有半师之谊,我出嫁前,
父亲曾带我拜见过一次。那日偏门的马车,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我走投无路时,
冒险递出的一线恳求,而裴寂,给了回应。这份人情,我记下了。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齐子赋被削去爵位,夺了俸禄,只保留了一个虚衔的消息,很快传遍街头巷尾。伴随而来的,
自然还有他“宠妾灭妻”、“忘恩负义”的种种细节。茶楼酒肆,人们津津乐道,
将他如何被原配跪求仙药救回,又如何带回怀孕公主逼迫贤妻为妾的经过,添油加醋,
传得沸沸扬扬。他成了忘恩负义、愚蠢狂妄的典型,连带着曼华公主,
也被讥讽为“亡国祸水”、“不知廉耻”。我曾是他耻辱的见证,如今,
却成了映照他卑劣的镜子。和离后不到半月,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裴寂裴首辅,
托人向我兄长提亲。兄长深夜找我长谈,目光复杂:“枝枝,裴大人之意,我已知晓。
他元配早逝,膝下仅有一女,已出嫁。此番提亲,言明求娶为正室。裴大人位高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