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县城的初冬，天色灰蒙如铅。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时近傍晚，街上行人匆匆，裹紧了棉袄赶往温暖的家中，无人留意街角处那一老两小三个单薄的身影。
老道士玄明真人靠墙坐着，花白的头发和胡须纠结在一起，道袍破烂不堪，沾满了三个月来的风尘泥泞。他那双曾经洞察天机的眼睛如今浑浊无光，深陷在皱纹纵横的眼窝里。八岁的王龙和六岁的王虎依偎在老人身旁，兄弟俩小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单薄的衣衫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寒风。
“福生无量天尊！可怜可怜这两个孩子，给他们口吃的吧……”老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一缕即将散去的烟。
路人偶尔投来一瞥，又迅速移开目光，加快脚步离开。有人低声嘀咕：“又是骗人的，现在要饭的都比咱们有钱咧。”
王龙看着对面街角跪着讨钱的一个乞丐，那人面前摆着个破碗，不时有路人往里扔几个硬币。王龙转过头，小声对老人说：“师父，他们都是跪着要，要不我们也跪着要吧！”
话音刚落，王虎就要往下跪，却被老人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一把拉住。
“男儿膝下有黄金，宁饿死不可跪！”玄明真人的声音忽然有了力量，眼中闪过一道昔日的光彩，“记住，无论多苦多难，脊梁不能弯。”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咬着牙忍住饥饿和寒冷。王龙把弟弟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试图用自己同样瘦小的身体为弟弟挡风。
夜幕渐渐降临，街灯次第亮起。小吃摊飘来烤红薯和油炸糕点的香味，引得两个孩子不自觉地吞咽口水。王虎的肚子发出响亮的咕噜声，他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抬头看哥哥。
玄明真人闭目凝神，试图从稀薄的空气中汲取一丝能量。三个月前，他还能感知天地间流动的各种气息——树木的生气、流水的活气、甚至岩石的沉气。可如今，他体内的真气已近枯竭，为了救这两个孩子，他耗尽了毕生修为。
“师父，您饿吗？”王龙小声问道，尽管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却还是先想着老人。
玄明真人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师父修炼之人，能采气为食，不碍事。”
这是谎话。在这个灵气几乎消失的世界，采气修仙本是痴人说梦。直到三个月前，在那场持续五天五夜的暴雨中，他才终于参透——天地之气并非只有灵气，原来还能以“万气”修行。不只是天地灵气，还有生死之气、人间烟火气、甚至天地怨气，皆可化为己用。
那一夜，他不仅窥得了天机，也背负了二十几条人命的血债。他不敢告诉两个孩子，他们的父母是因他悟道而遭天谴而死。这一路走来，他把自己毕生所研所悟尽数传授给兄弟俩，既是为弥补内心亏欠，也是怕这门刚刚悟得的道法失传……
那座破庙立在山头已不知多少年月。当地人传说庙里住着个老道士，活了几百年，能呼风唤雨。但真正上山找过的人少之又少，那山路崎岖难行，寻常人上去要费大半日功夫。
三个月前，他感应到天地气机突变，正是突破的绝佳时机。于是他在破庙中布下大阵，引万气入体。起初一切顺利，他能感觉到自己停滞百余年的修为正在突破瓶颈。
然而就在关键时刻，天地忽然变色，乌云压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连续五天五夜不曾停歇。玄明真人全力运功，浑然不觉外界变化。直到一声震天巨响，他才猛然惊醒。
山洪暴发，泥石流如巨兽般从山顶奔腾而下。
玄明真人凭借百年修为冲出庙宇，只见浑浊的泥流已经吞没了山脚下那五户人家。他奋不顾身冲入泥流，真气外放形成护罩，在断壁残垣中搜寻生还者。
就在一间即将完全坍塌的茅屋前，他看见了一对年轻夫妇。男子用脊背顶着垮塌的房梁，女子双手高举，托着两个男孩。泥水已经淹到她的胸口。
“道长！救孩子！”男子嘶吼着，鲜血从嘴角溢出。
玄明真人飞身而去，真气澎湃而出，暂时撑住即将完全坍塌的房屋。他从女子手中接过两个孩子，各夹在腋下。
“坚持住，我马上回来！”他喊道。
女子却摇头，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不行了，我们...撑不住了。告诉孩子...爹娘爱...”
话未说完，又一股泥流冲来，房屋彻底坍塌。玄明真人被迫后退，眼睁睁看着那对年轻夫妻被泥石流吞没。
他最后看到的，是那对父母投向孩子的眼神——绝望中带着一丝希冀，痛苦中含着无限眷恋。
那一刻，玄明真人忽然明白，这场灾难并非全然天灾。他强引万气入体，扰乱天地气机，才是引发这场暴雨和泥石流的诱因！
三个月来，他们风餐露宿，从南方山区一路向北行走。每当孩子生病，玄明真人就不惜耗费所剩无几的真气为他们调理身体。他年纪太大，又逢此大变，身体早已油尽灯枯。
“师父，您咳嗽了。”王虎轻轻拍着老人的背，小脸上写满担忧。
玄明真人摆摆手，却忍不住又一阵剧烈咳嗽。他感到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急忙用袖子掩住，一抹鲜红在破旧的道袍上染开，好在天色已暗，孩子们没有察觉。
“无妨，无妨。”老人喘息着，“师父休息片刻就好。”
夜幕完全降临，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寒风吹过空荡的街道，卷起几片枯叶。王龙把弟弟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玄明真人看着兄弟俩，心中涌起无尽愧疚与怜爱。
这三个月来，两个孩子跟着他吃了太多苦。王龙作为哥哥，总是格外懂事，有吃的先让给弟弟和师父，晚上睡觉时总是醒着警惕周围的动静。王虎年纪小些，偶尔会哭闹着想爹娘，但大多数时候也都咬牙坚持着。
“冷...”王虎小声嘟囔着，往哥哥怀里缩了缩。
玄明真人艰难地脱下自己的破道袍，想要盖在孩子身上，却被王龙阻止了。
“师父，您穿着吧，您身体不好。我能撑住。”八岁的男孩语气坚定，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
老人看着王龙，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夜将他托付给自己的那位父亲。一样的倔强，一样的担当。玄明真人心如刀绞，又是一阵咳嗽。
“师父，您喝口水吧。”王龙解下腰间的水袋，那是他们仅剩的财产之一。
玄明真人摇摇头，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你们喝，师父不渴。”
正当三人饥寒交迫之际，一位穿着棉军大衣的中年男子停在了他们面前。这人身材高大挺拔，虽然穿着便装，但站姿笔直，一眼就能看出是行伍出身。
“老人家，这孩子是您的孙子吗？”男子开口问道，声音洪亮有力。
玄明真人勉强抬起头，艰难地回答：“福生无量天尊！贫道是出家人，无子无孙。这两个孩子...是路上所救的孤儿。”
男子蹲下身，仔细端详着两个孩子。王虎害怕地往哥哥身后躲，王龙则挺直了瘦弱的脊梁，勇敢地与陌生人对视。
“多大了？”男子问王龙。
“八岁。”王龙回答，声音不大但清晰。
男子又看向王虎：“这个呢？”
“六岁。”这次是玄明真人代为回答，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施主，贫道恐怕时日无多。若施主有心，可否给这两个孩子一口吃的？贫道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
男子皱眉看着老人苍白的脸色和发紫的嘴唇，突然伸手探了探玄明真人的额头。
“您在发烧！”男子惊呼，“得赶紧看大夫！”
玄明真人苦笑着摇头：“不必了，贫道自知大限已至。只放心不下这两个孩子...”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这次鲜血直接从口中涌出，染红了他花白的胡须。
“师父！”两个孩子惊恐地叫道，紧紧抓住老人的手臂。
男子见状，立即转身向街对面喊道：“老张！快过来帮忙！这儿有个老人需要送医院！”
对面店铺里跑出另一个男子，两人一起扶起玄明真人。老人却挣扎着摇头：“不必费心了...贫道有话要说...”
他示意两个孩子在身边蹲下，用尽最后力气抚摸着他们的头：“龙儿，虎儿，师父要走了...你们要记住...男儿膝下有黄金...宁饿死不可跪...”
王龙咬着嘴唇，强忍泪水点头。王虎却已经哭成了泪人，小手紧紧抓着老人的衣角。
玄明真人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塞到王龙手中：“这是师父毕生所学...好生保管...勤加修习...”
他又转向那军装男子，恳求道：“施主...贫道看得出您是个好人...求您给这两个孩子一条活路...”
男子面色凝重，点了点头：“老人家放心，我不会看着孩子挨饿受冻的。”
玄明真人似乎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长舒一口气，眼神逐渐涣散。他望着远方，喃喃自语：“天机...天机...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却不想连累了...”话语未尽，他已闭上了眼睛，头缓缓垂落。
“师父！”王龙和王虎扑在老人身上，放声大哭。
军装男子探了探玄明真人的鼻息，沉重地摇了摇头。他看着痛哭的两个孩子，叹了口气，对同伴说：“老张，你去通知派出所，我在这里看着孩子。”
不久后，派出所民警和民政局工作人员都赶到了现场。玄明真人的遗体被抬走，两个孩子被暂时安置在附近的救助站。
军装男子名叫李刚，是一名转业军人，如今在县武装部工作。他似乎对王虎特别上心，第二天就办理了相关手续，决定收养这个六岁的男孩。
救助站里，李刚蹲下身，与王虎平视：“小朋友，愿意跟我回家吗？我家里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儿子，你可以和他做兄弟。”
王虎怯生生地看着李刚，又抬头看哥哥：“那哥哥也一起去吗？”
李刚面露难色：“这个...哥哥年纪大了，我家条件一般，恐怕...”
这时，救助站工作人员插话道：“李同志，其实有对农民工夫妇来看过王龙几次了。他们不会生育，想领养个孩子，但之前看中的都被别人先领走了。他们不介意孩子大一点，说大了懂事。”
王龙紧紧拉着弟弟的手，小脸上写满了不安。
最终，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那对农民工夫妇也来到了救助站。他们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朴素但干净，脸上带着憨厚而忐忑的表情。
“娃儿，俺叫张大山，这是俺媳妇儿李秀英。”男子自我介绍道，语气紧张，“俺们虽然不富裕，但能让你吃饱穿暖，送你去上学。你...你愿意跟俺们走吗？”
王龙看着这对夫妇，又看看已经被李刚抱在怀里的弟弟，明白分别的时刻到了。他走到李刚面前，郑重其事地说：“叔叔，请您一定要对虎子好。”
李刚郑重地点头：“我以军人的荣誉保证。”
王龙又转向弟弟，学着大人的样子摸摸他的头：“虎子，你要听话，好好吃饭，好好长大。哥哥会去找你的。”
王虎哭喊着抱住哥哥：“不要！我要和哥哥在一起！”
但命运的车轮无情向前转动。最终，王虎被李刚抱走，而王龙则跟着那对农民工夫妇离开了救助站。
分别时，王龙回头看了一眼弟弟远去的身影，小手紧紧攥着师父留给他的那本小册子。封面上是玄明真人亲笔所书的三个苍劲大字——《万气诀》。
寒风依旧呼啸，吹动着男孩单薄的衣衫，却吹不弯他那挺直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