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尘沙，吹过永宁县城乡结合部那片巨大的建筑工地。低矮的砖石工棚像一群疲惫的牲口，匍匐在几栋初具轮廓的混凝土骨架脚下。已是深夜，大多数工棚都熄了灯，唯有一间还透出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
张大山用他粗糙得像老树皮的大手，小心翼翼牵着王龙，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地上的建材和水洼。李秀英紧跟在一旁，不时低下头，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柔声说：“娃，慢点走，就快到了。”
王龙沉默地点点头，小手被张大山的茧子磨得有些发痒，但他没挣脱。他另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按着胸口，那里藏着师父留下的那本薄薄的《万气诀》。离开救助站时，那位工作人员塞给张大山一点微薄的安置费，夫妇俩当即就带他去买了身厚实的新棉袄和新棉鞋，此刻穿在身上，隔绝了外面的严寒，但他心里的某个部分，却仿佛还停留在那个街角，停留在师父身体渐渐冰冷的那一刻，停留在弟弟被那个叫李刚的男人抱走时哭喊的回声里。
工棚的门是用薄木板钉的，推开时发出“吱呀”的**。一股混杂着泥土、汗味、煤炉气和食物香气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
“到家了，娃。”李秀英说着，侧身让王龙先进。
所谓的“家”，不过十来个平方。靠墙是两张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床铺，铺着颜色暗淡但洗得干净的被褥。一个铁皮煤炉烧得正旺，上面坐着一把咕嘟冒气的大铝壶，炉子旁边堆着几块煤饼。一张小方桌，几个小板凳，墙角摞着两个旧木箱，就是全部家当。虽然简陋，但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冷坏了吧？快，先烤烤火。”张大山搓着手，把王龙引到煤炉边。跳跃的火光将孩子的脸映得明暗不定，那双过于早熟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惊惧和悲伤。
李秀英已经忙活开了。她从一个暖水瓶里倒出热水，掺上凉水，用手试了温度，端到一个大铁盆里。“来，娃，先烫烫脚，去去寒气。”她说着就要帮王龙脱鞋。
王龙下意识地把脚一缩：“婶…婶子，我自己来。”他声音很小，带着怯生，却坚持自己弯下腰，笨拙但认真地解开新棉鞋的鞋带，把冻得发红的脚丫慢慢浸入温热的水中。一股暖流瞬间从脚底蔓延而上，让他几乎打了个哆嗦。他低着头，看着盆里自己晃动的倒影，不敢让养父母看见自己突然发酸的眼眶。师父最后这一路，都是用冷水擦脸的。
趁着他泡脚的功夫，李秀英又从角落的麻袋里舀出面粉，动作麻利地和面。张大山则从一个盖着纱布的篮子里拿出两颗鸡蛋，又切了一小截珍藏的腊肠。“娃，饿了吧？俺给你擀面条，打个鸡蛋卤子，很快就好！”李秀英一边揉面一边说，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王龙看着他们忙碌的背影，鼻子更酸了。他小声说：“叔，婶，不用…不用那么麻烦，我吃啥都行。”
“不麻烦不麻烦！”张大山憨厚地笑着，“你来了，俺们家才像个家样。以后啊，俺跟你婶挣的钱，就是给你花的。”他话说得直白，却透着真心实意。
脚泡暖和了，王龙自己擦干。李秀英立刻又端来一盆热水，手里拿着一条崭新的毛巾。“来，身上也擦擦，换了干净衣裳睡觉舒服。”这一次，王龙没有再拒绝。他听话地脱下新棉袄和里面的旧衣服，用热毛巾仔细地擦拭身体。毛巾划过肋骨清晰可见的胸膛，热水带走积攒了三个多月的风尘，也仿佛暂时熨平了心头的褶皱。李秀英给他拿来的是一套柔软的棉毛衫，虽然看得出是旧的，但同样带着皂角的清香，被洗得松松软软。
等他换好干净衣服，一小盆热气腾腾的面条也端上了小桌。白面条擀得匀称，浇头是金黄的鸡蛋碎和油亮的腊肠丁，还点缀着几点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这几乎是王龙记忆里最丰盛的一顿饭了。
“快吃，趁热吃！”张大山和李秀英一左一右坐在旁边，自己不吃，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他，脸上是掩不住的期待和疼爱。
王龙拿起筷子，犹豫了一下，先夹起一筷子面条，没有自己吃，而是递到了李秀英嘴边：“婶子，你吃。”李秀英一愣，眼圈瞬间就红了，连忙偏开头：“哎呦，傻孩子，婶子吃过了，你吃你吃！”王龙又看向张大山，眼神清澈而固执。
张大山心里又暖又酸，只好张嘴接了那筷子面条，含糊地说：“好了好了，叔吃了，你快自己吃，多吃点！”
得到回应，王龙这才低下头，开始小口地吃面。他吃得很慢，很珍惜，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他不是不饿，巨大的饥饿感像一只爪子挠着他的胃，但师父教过，食勿急饮勿慌。而且，他不想在这对善良的夫妇面前露出狼吞虎咽的失态样子。
看着他终于开始吃饭，张大山和李秀英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李秀英悄悄抹了下眼角。
吃完饭，王龙坚持要自己洗碗。他人还没有水缸高，李秀英只好帮他把水舀到盆里。他蹲在地上，认认真真地把碗筷洗得干干净净，沥干水，然后整整齐齐地放进桌角的碗柜里。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懂事。
夜深了。王龙被安排睡在里面那张稍大些的床铺上，被褥已经被李秀英用烧热的砖头烘得暖烘烘的。张大山和李秀英挤在对面那张更窄更硬的板铺上。
工棚熄了灯，只有煤炉的缝隙里透出一点暗红的光。黑暗中，能听到远处机械的隐约轰鸣和张大山劳累一天后很快响起的沉重鼾声。
王龙睁着眼睛，望着被烟火熏得发黑的顶棚。新环境的陌生感，失去师父和弟弟的痛楚，以及对未来的迷茫，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翻腾。他悄悄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那本《万气诀》，冰凉的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封面。他还不识字，看不懂里面的内容，但这本书是师父留下的唯一念想，是连接着他过去和现在的唯一纽带。
他把书紧紧捂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力量和温暖。耳边似乎又响起师父气若游丝却斩钉截铁的告诫：“男儿膝下有黄金，宁饿死不可跪！”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迅速渗入干燥温暖的枕头里。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打扰到旁边那对好心肠的、已经沉沉睡去的夫妇。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他的家了。这对叫张大山和李秀英的农民工夫妻，就是他的爹娘了。他失去了一个家，又得到了一个家。这份恩情，像这冬夜里工棚中的炉火，温暖着他几乎冻僵的心。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师父，虎子，我会好好的。我会记住您的话，膝盖不软，脊梁不弯。”
夜更深了，工地的喧嚣彻底沉寂下去。在这间简陋却温暖的工棚里，一个八岁的孩子，怀着巨大的悲伤和微弱的希望，紧紧攥着一本神秘的书册，终于在疲惫中沉沉睡去。炉火暗红，持续散发着热量，守护着这个历经磨难后终于暂时安顿下来的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