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七年的某个星期二，阳光透过监狱食堂高窗上密布的铁丝网，
在布满油污的水泥地上切割出苍白的菱形。顾陌坐在固定的角落，
用塑料勺缓慢而精确地搅动着餐盘里黏糊糊的燕麦粥。
他的动作有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从容，仿佛身处某个需要遵守礼仪的高级餐厅，
而非充斥着金属碰撞声和压抑咳嗽声的囚犯食堂。他看起来比七年前清瘦了些，
但眼神依旧锐利，像经过打磨的黑曜石，深不见底。
长期缺乏日照让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冷调的白，但这反而强化了他五官的立体感，
尤其是那副总是紧抿着、仿佛随时会吐出刻薄言论的薄唇。
周围的囚犯或多或少都带着被体制化磨砺出的麻木或戾气，唯有他，
像一块被投入沸水也不会改变内核的冰。没人敢轻易招惹他，不仅因为他前大学教授的身份，
更因为他身上那种“非我族类”的疏离感和偶尔流露出的、能洞穿人心的冰冷审视。
早餐时间结束的哨声响起。顾陌放下勺子，碗里的燕麦粥几乎分毫未动。
他随着人流走向监狱图书馆，这是他七年来雷打不动的行程。图书馆狭小、陈旧，
空气里漂浮着纸张霉变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顾陌径直走向最里侧那个属于他的固定座位，
从书架上精准地抽出一本《博弈论与信息结构》，
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偷偷磨尖的塑料牙刷柄和几张废弃的表格纸背面。他低下头，开始演算。
牙刷柄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留下一行行复杂得令人头晕的公式和符号。
那不是无意义的涂鸦，而是某个庞大逻辑模型的一角。阳光落在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投下小片阴影。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思维在抽象世界里狂奔的声音。
这是他保持头脑锋利的唯一方式，也是他对抗这漫长时间牢笼的武器。下午两点，
他被看守叫到了会见室。不同于普通探监的嘈杂房间，
这是一间更私密、用于律师会面的小隔间。隔着厚重的防弹玻璃，
顾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她很漂亮，是那种带着攻击性和锐气的漂亮。
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一丝不苟盘在脑后的发髻，
以及那双明亮、坚定、此刻正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的眼睛。“顾陌先生？
”她的声音透过通话器传来，清晰，冷静，带着法律从业者特有的审慎。“我是沈冰，
你的新律师。”顾陌没有回应，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她，像是在评估一件新送来的实验器材。
沈冰似乎习惯了他的沉默，直接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平板电脑，贴在玻璃上。“我长话短说。
你七年前因谋杀妻子叶倩被判无期徒刑，关键证据是你的指纹出现在凶器水果刀上，
以及小区监控显示案发时间段只有你出入过你们居住的楼层。
”顾陌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一个无聊的笑话。
沈冰的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动，调出新的画面。“但是，我这里有三段新证据。”“第一，
技术复原了案发当晚小区后街一个损坏的监控探头，画面显示，在晚上21:05，
有一辆未挂牌照的黑色轿车驶入，停留约十五分钟后离开。
时间点与你被指控的作案时间高度吻合。”画面上，
是一段模糊但能分辨车型和大致时间的视频。“第二，
法医重新检验了死者叶倩指甲缝里的残留物，发现其中包含的微量皮肤组织，
与你的DNA不符。当年这份报告被疏忽了。”她调出一份复杂的基因图谱对比报告。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沈冰的目光紧紧锁定顾陌，“我们聘请了顶尖的痕检专家，
对那把作为凶器的水果刀进行了二次鉴定。结论是——刀柄上的指纹，并非自然握持形成，
而是通过某种技术移植上去的。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栽赃陷害。
”她展示出放大后的指纹细节分析图，上面用红线标注出了不自然的压力点和纹路断裂。
“顾先生，”沈冰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即将推翻冤案的激动，
“综合这些证据，我们至少有八成把握可以申请重审，甚至直接推翻原判！
你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她看着顾陌，
期待从他脸上看到震惊、狂喜、或者任何属于蒙冤者沉冤得雪时应有的情绪。然而，
什么都没有。顾陌甚至没有去看那些足以改变他命运的证据。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沈冰脸上，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她刚才陈述的，是别人的故事。然后，他微微笑了一下。
那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嘲讽的笑，而是一种……了然的、带着某种冰冷兴味的笑。
他对着通话器，清晰而平静地说道：“沈律师，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拒绝。
”(2)时间仿佛凝固了。沈冰脸上的激动和期待瞬间冻结，
然后像脆弱的瓷器一样寸寸碎裂，被巨大的错愕和难以置信取代。“你……你说什么？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拒绝？拒绝翻案？拒绝离开这个鬼地方？！”“是的，我拒绝。
”顾陌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拒绝一杯不合口味的水。“为什么？！
”沈冰的声音拔高，几乎有些失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无期徒刑！
你要在这里待到死！而现在有机会证明你的清白！”“清白？”顾陌轻轻重复了这个词，
像是品味着什么，“沈律师，你真的认为，我现在还在乎‘清白’这种东西吗？
”他微微向后靠了靠，目光扫过这间狭小的会见室，
语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淡漠：“在这里，有吃有住，没人打扰，
我可以安心思考一些……有趣的问题。外面那个世界，反而更嘈杂，更麻烦。
”沈冰死死地盯着他，试图从他那张毫无破绽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她失败了。
这个男人是认真的。他是真的不想出去。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爬了上来。这不合常理，
违背了所有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你……”一个可怕的念头涌入沈冰的脑海，
“难道叶倩……真的是你……”“不。”顾陌打断了她，眼神骤然变得锐利，
像两把淬了冰的刀，“我没有杀小倩。这一点，从未改变。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在提到“小倩”这个名字时，
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情感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冰感到一阵无力，她遇到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冤案犯，而是一个无法用常理揣度的怪物。
顾陌没有直接回答。他抬起那只没有握通话器的手，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
无意识地、极有规律地轻轻敲击着。嗒……嗒……嗒……像某种神秘的密码。“沈律师，
你玩过抓凶手的游戏吗？”他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沈冰一愣。
顾陌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令人不安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意味：“那太简单了，也太无趣了。”“真正有趣的游戏，
是抓那个……设计凶手的人。”他微微前倾，隔着厚重的玻璃，目光如实质般穿透过来，
牢牢锁住沈冰的双眼。“抓错人不要紧，抓不到真凶才可怕。你想玩抓凶手的游戏，
而我……”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在玩抓‘上帝’的游戏。
”沈冰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涌向了大脑，
又在下一秒冻结。抓……“上帝”？那个隐藏在幕后，设计了这一切，
将顾陌这个顶尖聪明人完美送进监狱的……“上帝”？
会见室里只剩下压抑的寂静和通话器里微弱的电流噪音。沈冰的大脑一片混乱。理智告诉她，
应该立刻结束这场荒谬的对话，向上级汇报这个当事人的精神可能不正常。
但某种更深层的、属于律师的直觉，以及一种被挑战和未知激起的强烈好奇心，
让她无法挪动脚步。她看着顾陌。他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古井无波，
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她的幻觉。但他没有。那个“上帝”，
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七年前的案子，她反复研究过卷宗，
证据链看似完美，完美得……近乎刻意。
只是当时所有人都被顾陌的“嫌疑”和他那异于常人的冷静所蒙蔽，或者说，
被那个隐藏在暗处的“设计师”引导着，走向了唯一的结论。
如果……如果顾陌说的是真的呢？如果真有一个“上帝”存在，那么翻案，打草惊蛇，
或许真的不是最优解。甚至可能让那个“上帝”彻底隐藏起来。
“你……”沈冰的声音有些干涩，“你需要我做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句话。
这违背了她的职业准则，甚至可能触碰法律的灰色地带。但面对顾陌，
面对这个巨大的、诱人而危险的谜题，她无法抗拒。顾陌对于她的反应似乎毫不意外。
“合作，需要诚意，也需要……实力。”他淡淡地说，“首先，我需要你证明，
你有资格成为我的‘眼睛’。”他再次用手指在桌面上敲击出一段简短的、富有节奏的密码。
“出去之后，找到‘诺亚科技’，查清楚七年前，
是谁负责叶倩所在小区的安保系统升级项目。这是第一个指令。”诺亚科技？一个科技公司？
和小区安保系统有什么关系？沈冰心中充满疑问，但她没有追问，只是默默记下。“记住，
沈律师。”顾陌的目光再次变得极具压迫感，“从现在起，你不是在为我辩护。
你是在协助我，进行一场……狩猎。”“而猎物，
是一个能把我这样的‘完美嫌疑人’送进监狱的……‘上帝’。
”会见时间结束的**刺耳地响起。顾陌没有任何留恋，干脆利落地站起身，
甚至没有再看沈冰一眼，跟着看守转身离去，背影挺拔而孤绝。
沈冰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会见室里，手心里全是冷汗。
平板电脑上那些证明顾陌清白的证据依然亮着，此刻却显得如此讽刺。
她原本是来拯救一个蒙冤者的。现在，她却感觉自己推开了一扇通往更深、更黑暗迷宫的门。
而门后的引路人，是一个自愿待在牢笼里的……猎人。她收起平板，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被点燃的战意。“上帝”吗？
她倒要看看，这个躲在幕后的“上帝”，究竟是何方神圣。狩猎，开始了。
(3)离开监狱后的三天，沈冰像一台加满燃油的机器，高速运转。
她没有立即向律所汇报顾陌那惊世骇俗的“拒绝”，只是含糊地表示案件存在重大疑点，
需要进一步调查。她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扑在了顾陌给出的第一个指令上——诺亚科技。
调查结果让她心惊。诺亚科技，一家曾专注于生物识别和智能安防领域的高科技公司，
在七年前，也就是叶倩案发生前不到半年，
确实承接了叶倩所居住小区的全面安保系统升级项目。重点是，
该公司在叶倩案发生后不到一年，便因为一次“意外”的核心数据库物理损毁事件，
导致大量客户数据丢失，声誉受损，最终破产清算。时间点如此巧合，
就像是有人刻意抹去痕迹。更令沈冰脊背发凉的是，她动用了一些非正式渠道，
查到一个模糊的信息：当年负责该小区安保系统现场调试与维护的工程师团队中，
有一名核心成员在诺亚破产后便销声匿迹，再无任何社保、出行记录。这个人，
仿佛人间蒸发了。顾陌是怎么知道要从这里查起的？他身在牢笼，信息闭塞，
却像早已预见了这一切。沈冰带着这些初步发现，再次来到了监狱会见室。
顾陌听完她的叙述，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淡淡评价：“效率尚可。
清理痕迹很专业，符合‘他’的风格。”“‘他’？你到底知道多少？”沈冰忍不住追问。
顾陌没有回答，而是给出了第二个指令，这次，
他提到了一个更具体、也更诡异的名词：“去我和小倩的母校，
查一个叫‘莫比乌斯’的社团。找到它的所有档案，尤其是核心成员的名单和……活动记录。
”莫比乌斯？那个象征着无限循环、只有一个面的拓扑学结构？一个大学社团？
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沈冰满腹疑窦，但看着顾陌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她知道问不出更多，
只能带着新的谜题离开。大学的档案管理远不如商业公司严谨，
尤其是在面对一位执着且拥有律师身份的校友时。沈冰在布满灰尘的校史档案室角落里，
花了整整两天时间，终于从一堆早已被遗忘的学生活动记录中，
翻找到了关于“莫比乌斯”社团的零星信息。这个社团极其隐秘，成员不多，
活跃时间大概在十年前，正是顾陌和叶倩在校期间。名义上是一个“跨学科学术研讨小组”，
但留下的记录语焉不详，只有几次模糊的活动主题，
涉及“逻辑陷阱”、“完美犯罪模型推演”、“社会规则漏洞分析”等，
光是名字就让人感觉不适。她最终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柜最底层，
找到了一份用特殊牛皮纸袋封装、封面印着扭曲的莫比乌斯环图案的档案袋。
袋口有被强行撕开的痕迹，里面的内容似乎也缺失了不少。但残存的部分，
已经足够让沈冰倒吸一口凉气。档案里有几张泛黄的合影。照片上，
年轻而意气风发的顾陌站在中间，眼神锐利，带着一丝天才特有的倨傲。他身边紧挨着的，
是笑容温婉、眼神明亮的叶倩。而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另外三男一女，同样气质不凡。
照片背面，用钢笔标注着他们的名字：顾陌、叶倩、韩东、周锐、林薇、郑峰。这六个人，
就是“莫比乌斯”社团的核心成员！档案里还有一些手写的讨论纪要碎片，
字迹各不相同：“……法律意义上的‘完美犯罪’不存在，但逻辑和人心层面的‘完美’，
可以无限逼近……”（笔迹冷静克制，
在于动机的隐藏和证据链的‘自然’构建……”（笔迹略显张扬）“……任何系统都有后门，
关键在于找到那个不被注意的‘节点’……”（笔迹娟秀，
疑似叶倩）“……我们只是在做思维体操，对吧？这感觉……有点可怕，
又有点迷人……”（笔迹带着一丝不确定）沈冰的手指拂过这些字句，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一群顶尖聪明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研究如何理论上实现“完美犯罪”？
这听起来就像恶魔的茶话会！她立刻着手调查这另外四名核心成员的现状。
结果令人震惊：韩东：曾是诺亚科技最年轻的技术总监，但在诺亚破产前半年就已离职，
目前是一家跨国科技巨头的高管，风生水起。
周锐：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行为心理学家和作家，擅长剖析人性阴暗面。
林薇：如今是知名的艺术品鉴赏家和收藏家，活跃于上流社会。郑峰：……失踪。
在“莫比乌斯”社团解散后不久，便与所有人断了联系，下落不明。失踪的郑峰，
和诺亚科技那个消失的工程师……会是同一个人吗？
沈冰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而漩涡的中心，
直指那个神秘的“莫比乌斯”社团和它当年的成员们！(4)带着这些沉重且惊人的发现，
沈冰第三次坐在了顾陌面前。当她将“莫比乌斯”社团的档案复印件，
尤其是那张六人合影推到玻璃前时，她清晰地看到，顾陌那万年不变的表情，
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他的目光在照片上每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
最终停留在笑容灿烂的叶倩身上，停留了足足五秒。那一刻，他眼中流露出的，
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刻骨的怀念。但这情绪只出现了一瞬，便被他强行压下，
恢复了惯常的冰冷。“看来，‘上帝’就在我们中间。”顾陌的声音低沉，
带着一种确认后的冷冽。“是谁？韩东？周锐？还是林薇？或者……是那个失踪的郑峰？
”沈冰急促地问。“都有可能，也都不是。”顾陌的回答依旧玄奥，“‘上帝’善于伪装，
可能戴着任何一张面具。”他话锋一转：“档案不完整，被撕掉的部分，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