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死了。
死在二十四岁生日那天。
一辆失控的货车,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将她撞飞出去。
灵魂离体的瞬间,她甚至还看见了自己那具破败的身体,像个被丢弃的娃娃,蜷缩在血泊里。
很疼。
但很快,就不疼了。
她飘在半空中,意识前所未有地清醒。
周围乱糟糟的,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打电话。
但江念的目光,穿过所有人群,落在了那两个匆匆赶来的人身上。
是她的爸妈。
父亲江国强,母亲赵岚。
组成她这个纯恨家庭的另外两个成员。
江国强还是那副样子,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头紧锁。
赵岚跟在他身后,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手提包,步子有些踉跄,但脸上依旧是那副冷硬的表情,没有一滴眼泪。
看吧。
江念在心里冷笑。
我就知道。
我的死,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甩掉了一个麻烦。
警察拦住了他们,低声说着什么。
江国强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赵岚的视线,终于落在了那摊血肉模糊上。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江国强立刻伸手扶住了她。
赵岚站稳了,推开丈夫的手,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把她盖上吧。”
她的语气,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太难看了。”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江念的灵魂在半空中发抖。
不是因为冷,是气的。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在这个家里,她连“体面”地死去都是一种奢望。
从小到大,赵岚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不去死?”
每一次考试没考好,每一次让她在亲戚面前丢了脸,每一次没有按照她的规划来。
“江念,你怎么这么没用,你怎么不去死?”
“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还知道摇尾巴!”
“我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了你!”
现在好了。
她真的死了。
她终于如她所愿了。
她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还要装出这副样子?
警察处理完现场,殡仪馆的车来了。
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尸体”装进裹尸袋。
江国强走过去,签了字。
全程,他没有再看“她”一眼。
赵岚则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喂,二姐吗?江念出车祸了,没了。”
“嗯,对。”
“不用过来了,家里乱。”
“后事……我们自己处理就行。”
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仿佛在通知一个远房亲戚的死讯,而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江念飘在他们身后,跟着他们回了家。
那个她住了二十四年,却感觉像监狱一样的地方。
家里还保持着她早上出门时的样子。
玄关处,她换下的拖鞋还随意地摆着。
客厅的茶几上,是她没来得及喝完的半杯水。
一切都好像在证明,这个家的主人刚刚才离开。
可她再也回不来了。
江国强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点燃。
烟雾缭绕,遮住了他的脸。
赵岚则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儿,端着一杯水出来,放在他面前。
然后,她开始收拾屋子。
把江念的拖鞋摆正,放进鞋柜。
把那半杯水倒掉,杯子洗干净放回原处。
然后,她走进江念的房间。
江念也跟了进去。
她的房间不大,但很乱。
书桌上堆满了画稿,床上扔着没叠的衣服。
这是赵岚最看不惯的地方。
以前,她每次进来,都会皱着眉骂:“你的房间跟猪窝一样!你就不能学学人家林薇?”
林薇,是邻居家的女儿,赵岚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永远的第一名,永远的干净整洁,永远的听话懂事。
江-念-是她一生的污点。
江念以为,赵岚会像往常一样,一边骂一边把她的东西扔进垃圾桶。
但这次没有。
赵岚只是站在房间中央,环顾了一圈。
然后,她走到衣柜前,打开。
里面挂着江念所有的衣服,五颜六色的,大多是些不值钱的杂牌。
赵岚伸出手,轻轻抚过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
那是江念高中时最喜欢的一件,上面印着一个滑稽的卡通人物。
赵岚曾不止一次骂过她,说她穿得像个小丑。
可现在,她的指尖却在那卡通人物的脸上,流连了许久。
“国强,”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念念的后事,怎么办?”
客厅里的江国强弹了弹烟灰。
“简单办吧。”
“不通知亲戚了,她……不喜欢热闹。”
赵岚沉默了。
江念也沉默了。
她确实不喜欢热闹,尤其不喜欢那些亲戚。
因为每次聚会,她都是被比较和嘲笑的对象。
“你妈说你又考倒数了?”
“女孩子家家的,学什么画画,没出息。”
“你看人家林薇,都考上重点大学了,你呢?”
而她的父母,从不为她辩解一句。
只是在一旁,脸色铁青。
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的败笔。
“嗯,”赵岚应了一声,“那就不通知了。”
“明天去殡仪馆,直接火化吧。”
她关上衣柜,语气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
“骨灰……就撒了吧。”
江国强猛地抬起头,烟蒂掉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
“撒了,”赵岚重复道,“她活着的时候不自由,死了,就让她随风去吧。”
江国强死死地盯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去。
江念飘在空中,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巨大的荒谬感撕裂了。
活着的时候,他们把她禁锢得死死的。
不准她学画画,逼她去考不喜欢的师范。
不准她交朋友,说那些人会带坏她。
不准她晚归,十点之后回家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现在她死了。
他们却说,要给她自由?
这是何等的讽刺!
夜深了。
江国强在沙发上睡着了,眉头依然紧锁。
赵岚收拾完一切,没有去主卧,而是走进了江念的房间。
她躺在江念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蜷缩着身体,盖上了江念的被子。
被子上,还残留着江念的气息。
江念飘在床边,冷冷地看着她。
她想看看,这个女人到底能装到什么时候。
黑暗中,赵岚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从被子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在绝望地悲鸣。
江念愣住了。
她……在哭?
怎么可能?
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永远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她的母亲。
怎么会为她的死而哭泣?
这一定是她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