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深不见底的寒潭里，挣扎着，却总也浮不上来。身下是湿冷的，黏腻的，
带着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铁锈气。那气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提醒着林薇，
她身体里那个小小的、刚刚萌芽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剥离，化作一滩污血。
痛楚是绵密而尖锐的，从小腹深处一阵阵蔓延开，啃噬着她的骨头，她的魂魄。
她连蜷缩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瘫在这片冰冷的濡湿里，
听着产婆压低了声音的、惊慌的絮语：“……止不住，这血怎么就是止不住……夫人，
您再使把劲儿啊……”使劲儿？她哪里还有力气。所有的气力，连同那微薄的希望，
都随着那股不断涌出的热流消逝了。这孩子，她盼了这么久，
沈砚青也曾在她耳边低语过期待的孩子，终究是留不住。外面似乎有喧哗声，隐隐约约，
听不真切。是沈砚青回来了吗？他今日出门前，还说过会早点回来看她。
他若知道孩子没了……会心疼吧？会的，他待她，总还是有几分温存的。
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带着冬夜的寒气，瞬间冲散了室内那点可怜的暖意。
林薇涣散的目光吃力地挪过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的夫君，沈砚青。
他穿着一身墨蓝色的锦袍，身形依旧挺拔，只是脸上带着些微急促，
额角甚至有几缕发丝散乱下来。可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臂弯里，小心翼翼地搀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身娇嫩的鹅黄色衣裙，外面罩着雪白的狐裘，一张脸生得明媚娇艳，眼波流转间，
带着一种怯怯的、却又藏不住得意的风情。最刺目的是，她另一只手，
正轻柔地抚在自己微隆的小腹上。那弧度，刺痛了林薇空洞的眼睛。
沈砚青的目光在接触到榻上那片狼藉和血色时，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但那情绪快得像是错觉。他转而看向臂弯里的女子，
声音是林薇从未听过的温柔缱绻：“薇薇，小心门槛，地上凉。
”薇薇……林薇的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下，闷痛得让她几乎窒息。他叫她……薇薇？
那是她的小字，是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唤的。成婚三年，他多是叫她“夫人”，
或是连名带姓的“林薇”，何曾如此亲昵过？原来，不是他不解温柔，只是他的温柔，
从不属于她。那黄衣女子，依偎在沈砚青怀里，怯生生地抬眸扫了一眼床榻，
目光落在林薇惨白如纸、被汗水和泪水浸透的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然后，
她转向沈砚青，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砚青哥哥，姐姐这里……好吓人啊，
我……我有点怕。”沈砚青将她往怀里又揽紧了几分，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别怕，有我在。
”他的视线这才重新落回林薇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平和，
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林薇，”他开口，
声音凉薄，“这是柳依依。她有了身孕，府里清静，以后就让她住下，你好生照看着。
”住下？照看？林薇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满了砂石，发不出一点声音。血还在流，
身下的被褥更加湿冷粘腻。她的孩子正在死去，她的丈夫，却带着怀了他孩子的外室，
登堂入室，要她这个正妻，“好生照看”？柳依依依在沈砚青怀里，像是汲取了无限的勇气。
她抚着自己微隆的小腹，向前轻轻挪了半步，目光落在林薇那被血色浸透的下身，
嘴角勾起一抹清晰无误的、胜利者的笑意。“姐姐，”她的声音依旧娇柔，
却带着淬了毒的针，“您别太伤心了。您生不出的孩子，”她顿了顿，
手下意识地又在肚子上轻轻揉了揉，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惋惜，
又混合着扬眉吐气的炫耀，“妹妹我，帮你生。”帮你生。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匕首，
狠狠地捅进了林薇的心窝，然后残忍地搅动。帮她生？哈哈，帮她生！她这三年在沈府，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上侍婆母，下理家务，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嫡妻。
她以为只要她足够贤良，足够忍耐，总能换来沈砚青的真心，换来一个稳固的立足之地。
可原来，一切都是笑话。她的贤良，是别人眼里的软弱可欺。她的忍耐，
是给别人腾位置的愚蠢。她失去的孩子，成了别人上位的踏脚石。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林薇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它咽了回去。她不能在这对狗男女面前露怯，
不能让他们看到她彻底崩溃的样子。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
那双原本总是含着几分怯懦和温顺的眸子，此刻像是被冰水淬过，只剩下死寂的灰烬，
然而在那灰烬深处，却又有一点幽冷的火苗，悄无声息地燃了起来。她的目光，
掠过脸色冰冷、带着不耐的沈砚青，最终，定在柳依依那张写满得意与恶毒的脸上。
林薇忽然笑了。那笑容很轻，很淡，扯动她干裂苍白的嘴唇，形成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
配上她此刻毫无血色的脸，涣散却异常明亮的眼神，竟有种说不出的瘆人。她看着柳依依，
看着对方那精心呵护的、象征着未来和希望的腹部，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却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寂静的房间里：“好。”“那……”她顿了顿，
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大些，露出一点森白的牙齿，“祝妹妹……”“……一尸两命。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产婆和丫鬟们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柳依依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转而化为惊恐和难以置信，她尖叫一声，
猛地缩回沈砚青怀里，声音发颤：“砚青哥哥！你听听，她咒我！她咒我们的孩子！
”沈砚青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像是结了一层寒冰。他看向林薇的眼神，再无半分往日情分，
只剩下滔天的怒火和厌恶。“林薇！”他厉声喝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竟如此恶毒！自己留不住孩子，就来诅咒依依？她肚子里的，也是我的骨血！”骨血？
林薇想放声大笑。她的骨血正在这冰冷的被褥间流逝，而他，她的夫君，
却在心疼另一个女人肚子里的“骨血”。她看着他暴怒的脸，
看着柳依依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却暗藏挑衅的眼神，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累了。真的，太累了。她缓缓闭上眼，不再去看那令人作呕的场面。
身下的血似乎流得更急了，带着她最后一点体温和期盼，彻底离去。黑暗吞噬而来。也好。
就这样吧。……再次睁开眼时，入目是熟悉的帐顶，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和血腥气。
身边只有一个从小跟着她的丫鬟春桃，眼睛肿得像核桃，正拿着湿帕子，
小心翼翼地擦拭她的额头。“夫人，您醒了？”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
“您吓死奴婢了……”林薇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他呢？”春桃的动作一顿，
眼神闪烁，低下头不敢看她：“老爷……老爷陪着柳姑娘住在……住在汀兰水榭了。
老夫人那边……派人送了些补药来，说……说让您好生将养着。”将养？林薇扯了扯嘴角，
一个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是啊，她这个失了孩子、又“恶毒”诅咒庶子的正妻，
还有什么价值呢？不过是占着位置，碍人眼罢了。接下来的日子，
沈府仿佛彻底忘记了还有她这位夫人的存在。汀兰水榭夜夜笙歌，沈砚青对柳依依的宠爱，
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绫罗绸缎，珍馐美味，流水似的送进去。府里的下人，
最是擅长见风使舵，对她这个失势的正院夫人，日渐怠慢起来。请医问药拖拖拉拉，
饭菜时常是冷的，连份例里的银炭，都时有时无。林薇只是沉默地受着。她不再流泪，
也不再询问关于沈砚青的任何事。每日里，只是靠着窗，
看着院子里那株在寒风中凋零殆尽的老梅，眼神空寂，不知道在想什么。
春桃看着她日渐消瘦，形销骨立，急得偷偷抹泪，却也无计可施。直到那日，柳依依扶着腰，
带着一群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来了正院。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玫红色织金缎裙，
头上珠翠环绕，气色红润，与榻上苍白如鬼的林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姐姐近日身子可好些了？”柳依依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用帕子掩着口鼻，
似乎嫌弃这屋里的药味和死气，“妹妹特意来看看您。您瞧，我这肚子越发大了，大夫说，
定是个健壮的男孩呢。”她炫耀般地挺了挺肚子。林薇的目光，缓缓从窗外移开，
落在柳依依隆起的腹部上。那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点审视的意味，
像是在看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物事。柳依依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强笑道：“姐姐怎么不说话？可是还在怪妹妹？其实……其实妹妹也是没办法，
砚青哥哥他……他实在是疼我。他说了，等我生下儿子，就……”“就扶你做正室，是吗？
”林薇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柳依依一愣，
随即脸上闪过一丝被戳破心思的尴尬，但很快又被得意取代。她娇声道：“姐姐既然知道了，
那也该明白，这沈府，迟早是妹妹和孩子的。姐姐何必再占着这位置，惹砚青哥哥厌烦呢？
不如……早早为自己打算。”林薇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扯出了一个笑。
那笑容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荒芜的冷。“好。”她说。
柳依依又是一愣：“……什么？”“我占着这位置，确实是碍眼了。”林薇的声音很轻，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去告诉沈砚青，我要和离。”柳依依惊呆了，
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如此轻易地松口。林薇却不再看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株枯梅，
淡淡道：“现在，滚出我的地方。”她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没有什么起伏，
却让柳依依莫名地打了个寒颤。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和疏离，
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怒骂都更让人心悸。柳依依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说什么，
带着人悻悻地走了。春桃扑到床边，又惊又怕：“夫人！您说什么胡话！和离？
您若是和离了，能去哪里啊？林家……林家怕是也……”林薇缓缓转过头，
看着忠心耿耿的丫鬟，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颤抖的手。那手，冰凉刺骨。“春桃，
”她看着小丫鬟泪汪汪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留在这里，我会死。”不是病死，
就是被那无穷无尽的绝望和恨意，一点点啃噬而死。“可是……”“没有可是。
”林薇打断她，那双死寂了许久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清晰的光，
那是一种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也要挣脱牢笼的狠绝，“就算是死，我也要换个地方死。
”沈砚青听到柳依依转述的和离要求时，先是难以置信，随即便是勃然大怒。他冲到正院，
指着林薇的鼻子骂她不识抬举，骂她心胸狭窄，骂她不为沈家考虑，
甚至骂她是因为自己生不出孩子才变得如此恶毒。林薇只是静静地听着，等他骂累了，
才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沈砚青，”她叫他的全名，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签字吧。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里面没有爱，没有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就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沈砚青所有恶毒的话语，都被这眼神堵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一种什么东西正在彻底失去掌控的慌乱。“你……你休想！
”他色厉内荏地吼道，“我沈家的门，岂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那就休妻。
”林薇淡淡道，“七出之条，无子，善妒，口舌，你随便按一条便是。我认。
”沈砚青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最终，在林薇那种油盐不进、彻底心死的态度下，
在和离书上签了字。拿到和离书的那一刻，林薇没有再看沈砚青一眼，
也没有再看这生活了三年的、承载了她所有欢笑与泪水的沈府一眼。
她只带着春桃和寥寥几件属于自己的旧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马车驶离沈府那条熟悉的街道时，春桃还在低声啜泣。林薇却撩开了车帘，回头望去。
沈府那气派的门楣，在冬日的阳光下，依旧显赫耀眼。她看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看着门前那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淬了毒的冰棱。
那里面，有她死去的孩子，有她葬送的三年，有她所有的天真和痴傻。
她轻轻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生命。“等着，”她在心里，
对着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也对着过去那个软弱可欺的自己，无声地立下誓言，
“娘亲会回来的。”“总有一天，娘亲会让他们，把欠我们的，连本带利，一一偿还！
”寒风卷着马车轱辘声，消失在长街尽头。一个属于林薇的时代，结束了。而另一个，
属于复仇者的时代，正悄然拉开序幕。马车并未驶回那个早已视她为弃子的林家，
而是在京城另一头一处僻静的小院前停下。这是林薇母亲留下的嫁妆之一，不大，
却足以遮风避雨。院子里有口老井，一棵半枯的槐树，在冬日里显得格外萧索。
春桃扶着林薇下车，看着她单薄得几乎要被风吹走的身影，眼泪又涌了上来：“夫人，
您何苦……”“叫我**。”林薇打断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从今往后，
没有沈夫人林氏，只有林薇。”她踏进院子，反手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将外界的一切窥探与流言蜚语隔绝在外。她需要时间，需要理清思绪，
需要……养好这副破败的身子，才能谈及其他。和离归家的女子，
尤其是在高门大户中被休弃（尽管是和离，在外人看来与休弃无异）的女子，日子并不好过。
林父派人送来一封薄信，言语间多是斥责她不懂事，丢了林家的脸面，让她安分守己，
莫要再生出事端，随信还有一小包散碎银子，算是最后的“慈父心肠”。林薇看也没看，
让春桃将银子收好，那封信则直接丢进了炭盆，看着火苗将其舔舐成灰烬。她不再出门，
每日里只是喝药，**，偶尔在院子里走走。她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大部分时间，
只是靠着窗，看着那株老槐树，眼神空茫，又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春桃发现，
**的眼神渐渐变了。不再是刚离开沈府时那种死寂的灰败，
而是沉淀下一种冰冷的、坚硬的东西。她不再轻易流露情绪，连偶尔的叹息都省去了。
她开始翻看母亲留下的几本杂书，甚至让春桃偷偷去市集买来一些地理志、风物志，
还有……几本粗浅的医书。“**，您看这些做什么？”春桃不解。
林薇的手指抚过医书上“活血化瘀”几个字，眼神幽深：“多知道一点，总没坏处。
”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自语，“至少，要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或者，别人是怎么死的。
”春桃打了个寒噤，不敢再问。日子流水般过去，冬去春来，
院子里的老槐树抽出了几星嫩芽。林薇的身子渐渐养回了一些，虽然依旧清瘦，
但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只是那血色衬得她眼神愈发清亮，也愈发冰冷。
京城关于沈府的流言，偶尔也会钻进这小院。听说柳依依仗着身孕，在沈府越发跋扈，
连沈老夫人都不太放在眼里了。听说沈砚青为了哄她开心，一掷千金搜罗奇珍异宝。
听说柳依依的肚子越来越大，沈府上下都盼着是个男丁。每听到一句，
林薇只是淡淡地“嗯”一声，面上无波无澜。唯有在无人看见的深夜里，
她会就着昏暗的灯火，一遍遍摩挲着离开沈府时，
偷偷带出来的、那个未能出世孩子的小小的、未曾做完的肚兜。指尖冰凉，
眼神却灼热如地狱之火。时机快到了。第二章：惊世骇俗的求娶暮春时节，
一场宫宴悄然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林薇本无资格参与这等盛宴，但或许是命运齿轮的转动，
一位与林母有旧交的郡王妃，怜她遭遇，特意递了帖子，邀她入宫散心。林薇本欲推辞，
但念头一转，还是应下了。她需要走出去，需要看看这京城，
看看那些曾经嘲笑她、怜悯她或者遗忘她的人。宫宴之上，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林薇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裙，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低眉顺眼，
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她能感受到四周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鄙夷，
也有纯粹的看热闹。她端起一杯清酒，指尖微凉，正要抿一口，
却敏锐地察觉到一道极具穿透力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甚至有一丝……玩味。她抬眸望去，隔着喧嚣的人群，对上了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
那是镇北王，萧衍。他坐在离御座不远的位置，一身玄色亲王常服，身姿挺拔如松，
面容俊美得近乎凌厉，眉眼间带着久经沙场的煞气和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
他是本朝唯一的异姓王，军功赫赫，权倾朝野，连皇帝都要让他三分。他早年丧妻，
至今未曾续弦，府中连个侍妾都无，是京城无数贵女想要攀附却又不敢轻易靠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