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片是白色的,很小,椭圆形。放在掌心,没什么分量。
许生按照说明书,就着冷水吞了下去。
药片滑过喉咙,有种异物感,像一颗小石子沉入深井,发出细微的回响。
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某种立竿见影的变化。
但什么也没发生。胃里依旧空落落的,窗外的天还是灰蒙蒙的。
他开始每天按时吃药,早晚各一次。
他把药板藏在床头柜最里面的角落,像藏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吃药这件事本身,似乎变成了一种仪式,提醒着他与正常人之间那道无形的界限。
药物的副作用,在几天后悄然而至。
不是戏剧性的崩溃,而是细碎而持续的磨损。
早上醒来,嘴里总是发苦,像含过黄连。恶心感时常毫无预兆地泛上来,尤其在饭后,他得强忍着才能不吐出来。
注意力比以前更难集中,看书不到十分钟,字就开始漂浮、游移。
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嗜睡感,白天上班时,他常常需要死死掐着自己的虎口,才能抵抗住那股要把人拖入黑暗的沉重倦意。
他对照着说明书,一条条看过去。“嗜睡”、“口干”、“恶心”、“可能影响性功能”……冷冰冰的文字,此刻成了他身体感受的精确注脚。
他知道这是正常的,是大脑在适应化学物质的调节,但这种正常本身,就带着一种钝刀割肉般的折磨。
夏洋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你最近……好像很累?”一天晚上,她看着他在沙发上几乎要睡过去,忍不住问道。
“嗯,工作有点忙。”他闭着眼,含混地回答。他还没准备好告诉她诊断和吃药的事。
那像是一种投降,承认自己的残缺。
他害怕看到她眼里可能出现的怜悯,或者更糟——不理解。
他开始更努力地扮演正常。
在公司,他强迫自己盯着屏幕,哪怕效率低下;
在家里,他尽量接过夏洋手里的家务,洗碗,拖地,用身体的劳累来对抗精神的麻木。
但表演是耗神的,卸下伪装后,是更深的疲惫。
一天周六下午,夏洋在打扫房间时,挪动了床头柜。
那个白色的药板,就那么突兀地暴露在光线之下。
许生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恰好看到夏洋拿着药板,一脸错愕地看着他。
空气凝固了几秒。
“这是什么?”夏洋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
许生沉默着。谎言在嘴边打转,但看着夏洋那双清澈的、带着担忧的眼睛,他说不出口。
“药。”他终于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
“什么药?你生病了?怎么不告诉我?”夏洋的问题连珠炮似的砸过来。
许生别开脸,看着窗外那片不变的蓝天。
“抑郁症的药。”
他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夏洋愣住了。
她拿着那个药板,翻来覆去地看,似乎想从上面找到更多信息。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走到床边坐下,离他有一点距离。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声音低了下来。
“上周。去医院确诊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
许生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
“告诉你有什么用呢?让你跟着一起烦?”
“可我是你女朋友啊!”夏洋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委屈和不解,“我们不是说好了,有什么事要一起扛吗?”
“一起扛?”许生重复着这三个字,心里那点厌烦又冒了头。
“怎么扛?你能替我吃药吗?能替我感受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吗?”
他的语气有些冲,说完就后悔了,但收不回来。
夏洋看着他,眼圈微微发红。
她没有吵,也没有哭,只是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药板。“所以,你那些不舒服,失眠,没精神,都不是简单的累了,对不对?你在地铁上心慌,也不是低血糖,对不对?”
许生没说话,算是默认。
“许生,”夏洋抬起头,眼神复杂,有心疼,有困惑,也有一丝被隐瞒的受伤。
“我知道你难受。但你能不能……试着相信我一点?哪怕一点?”
她把手里的药板,轻轻放回床头柜上。那个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郑重。
那天晚上,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闷。
但睡觉时,夏洋没有背对他,而是像以前一样,轻轻靠了过来,手臂环住他的腰。
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传递过来,像一小块暖玉。
许生身体僵硬了一下,没有推开,也没有回应。
他闭着眼,感受着身后均匀的呼吸。
那温暖很真实,却好像隔着一层什么,无法真正渗透到他冰冷的内核里。
他知道夏洋在努力,在用她的方式靠近他。
可他就像一块被冻僵的土地,阳光照过来,表面或许会有点温度,内里却依然是坚硬的冰层。
他依旧每天看着窗外那片天。
天气渐渐暖了,蓝天出现的次数多了起来,偶尔还有鸟飞过。
他看着,心里还是会冒出那个关于触碰的念头,但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尖锐了。
药还在吃。
恶心感似乎减轻了一点,嗜睡也没那么严重了。
变化细微得难以察觉,像早春冻土下悄无声息的萌动。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好转。
这个概念太模糊,太遥远。
他只是在执行一个指令:按时吃药,按时吃饭,按时上班。像程序设定好的机器。
唯一不同的是,那个藏起来的秘密,现在有了一个共同的知情者。
这并没有让他感到轻松,反而添了一份无形的压力——他得“好起来”,才对得起这份知情,对得起夏洋小心翼翼的靠近。
他开始在夜里,等夏洋睡着后,拿出手机。
不再搜索抑郁症测试,而是漫无目的地看一些东西。
搞笑视频,他点开,看着里面的人夸张地表演,扯动嘴角,却感觉不到笑意;
社会新闻,他划过,那些悲欢离合似乎都发生在另一个星球。
直到有一天,他偶然点进了一个论坛,里面有很多匿名的帖子,诉说着各种各样的痛苦。
失眠的,焦虑的,对生活失去兴趣的……那些文字,和他心里的感受如此相似。
他默默地翻看着,一条,又一条。
像一个在黑暗中行走久了的人,忽然发现,四周原来还有那么多同样在摸黑前行的人。
他没有发言,只是看着。
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但那一刻,在绝对的孤独里,他似乎找到了一点微弱的、近乎虚无的共鸣。
原来,他不是唯一一个,被困在自身牢笼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