铖锈与柠檬吻第2章

小说:铖锈与柠檬吻 作者:夏颜曦兰 更新时间:2025-10-14

蝉鸣依旧在屋外不知疲倦地擂着鼓点,梧桐街在午后的烈阳下蒸腾着扭曲的热浪。苏萦一口气跑出老远,直到修车行那扇沉重的绿漆铁门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才敢在路边一棵蔫头耷脑的梧桐树下停住脚步,扶着粗糙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喘气。

胸腔里那只不听话的小鹿撞得又急又猛,几乎要冲破肋骨。指尖残留的触感鲜明得烫人——那层薄薄湿透的T恤下,坚硬如铁的肌肉轮廓,还有那磅礴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仿佛直接敲打在她的指骨上。咚咚咚的余震沿着手臂窜上来,震得她心尖发麻,耳根的热浪一波接一波,烧得脸颊滚烫。

她懊恼地闭上眼。落荒而逃……太丢脸了。他会不会觉得她很奇怪?那张被汗珠晕开的便签,还贴在他心口吗?他……真的觉得甜?

混乱的思绪像被猫抓乱的毛线团,理不出头绪。只有空气里,仿佛还固执地萦绕着那股复杂的味道——浓重的机油,蒸腾的金属,咸涩的汗水,还有……属于他的,那种强大而极具侵略性的气息。这气息混杂着方才指尖感受到的、属于他身体的滚烫生命力,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连呼吸都带着微醺的颤栗。

苏萦用力甩甩头,试图把这些“不合时宜”的画面和感觉驱散。她深吸一口气,滚烫的空气灼烧着喉咙,总算找回一点力气,拖着微微发软的脚步,朝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却又带着一种隐秘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回响。

修车行深处,午后的喧嚣被厚重的铁门隔绝了大半,只剩下闷热凝滞的空气和金属本身沉默的呼吸。子书铖站在原地,高大沉默的身影在支离破碎的光影里投下一道浓重的影子。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胸口。嫩黄色的便签纸被汗水洇湿了一小圈,边缘微微卷曲,却牢牢地贴在那里,像一枚小小的火种,隔着薄薄的、汗湿的布料,灼烫着皮肤。那娟秀又执拗的字迹——“茶要喝完。不许剩。”——每一个笔画都清晰可见,连同那滴晕开的墨痕。

他垂眸,看着手中紧握的保温杯。杯壁凝结的冰凉水珠早已被他掌心的温度融化,顺着指缝蜿蜒滑落,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杯口还残留着柠檬与蜂蜜清冽又温润的余香,霸道地盖过了空气里沉闷的机油味。

深褐色的眼眸沉静如寒潭,此刻却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涟漪,快得难以捕捉。他再次仰头,将杯中最后一点冰凉的液体饮尽。那酸甜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一路灼烧至胃底,又奇异地蔓延开,在心口那个贴着便签的位置,激起一阵陌生的、难以言喻的酥麻暖意。这感觉陌生而强大,像有细小的电流在四肢百骸悄然游走,让他握着空杯的手指微微蜷紧。

目光缓缓抬起,投向角落那个巨大、沾满油污的旧铁皮工具柜。柜体侧面的铁皮早已斑驳,深浅不一的划痕记录着岁月的粗暴。而在那一片灰黑油亮的背景上,却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嫩黄色的便签纸。它们大小一致,颜色鲜亮,像一簇簇在锈蚀钢铁上倔强绽放的小花,又像悄然攀附蔓延的藤蔓,无声无息地覆盖了大片区域。每一张都来自同一个源头,承载着同一个女孩无声的关切——“茶要喝完”、“别太累”、“饭要热”、“下雨了,带伞”……千篇一律的叮嘱,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子书铖走过去,高大的身躯在柜前投下阴影。他伸出手,指尖带着薄茧和尚未擦拭干净的油污,动作却轻缓得近乎虔诚。他用拇指的指腹,小心翼翼地将胸口那张新贴上的、还带着他体温和汗水的便签纸轻轻揭下。指腹在纸面干燥的一角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感受着那熟悉的、微微粗糙的纸面纹理。然后,他俯身,寻找着一个最显眼的位置——就在那片“藤蔓”最中心的上方,一块相对干净的铁皮表面。

他仔细地将这张新的便签贴了上去。指尖用力按压,确保它牢牢粘附,不会轻易被流动的空气或弥漫的油污吹落、沾染。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深褐色的目光静静掠过这片无声生长的“花园”。那片嫩黄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醒目,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柔软和生机,顽固地扎根在这片属于机油、钢铁和汗水的领地。

角落里,老旧的摇头风扇发出“嘎吱嘎吱”的**,徒劳地搅动着凝滞燥热的空气,吹拂起他额前汗湿的黑发。他转过身,重新走向那辆被液压架高高擎起的重型机车骨架。扳手再次被他握在布满油污和薄茧的手中,带着一种沉静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笃、笃、笃……

敲击金属的脆响再次在闷热的车间里响起,节奏平稳而有力。只是这一次,那声音似乎穿透了金属的冰冷,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乎其微的温度。

苏萦回到自己临街的小公寓,属于她的柠檬色小世界。米白色的蕾丝窗帘滤掉了窗外过于刺目的阳光,留下满室温柔的光影。书桌上,摊开的素描本里,是无数张未完成的轮廓——或低垂专注的侧脸,或线条冷硬的下颌,或紧抿的薄唇,或沾满油污却骨节分明的大手……每一笔,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描摹和某种隐秘的悸动。

她把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抱起一个柠檬形状的抱枕,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了进去。心跳依然没有平复的迹象,指尖残留的触感挥之不去。她懊恼地低吟一声,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上那个与给子书铖一模一样的保温杯。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杯壁,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却奇异地无法浇灭心头那股莫名的燥热。她模仿着他仰头喝水的样子,脖颈微微扬起,想象着喉结滚动的弧度……脸颊瞬间烧得更厉害了。

“苏萦,你疯了吗?”她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试图驱散这些“大逆不道”的想象。

就在这时,窗外光线陡然一暗。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方才还炙烤着大地的骄阳,不知何时已被翻滚涌来的厚重乌云吞噬。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沉甸甸地填满了整个天空,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梧桐街的喧嚣似乎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风声开始呜咽着穿过狭窄的街巷,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发出急促的“哗啦”声。

要下暴雨了!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一道惨白的电光如同愤怒的巨蟒,撕裂了沉沉的灰幕,瞬间将昏暗的室内映照得一片惨白。紧随其后,一声沉闷的、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惊雷,轰隆——!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苏萦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弹跳起来。糟糕!她晾晒在妈妈家阳台的那些画稿!那些可是她熬了好几个通宵的心血!顾不得其他,她抓起门边一把折叠伞,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狂风立刻卷着尘土和零星的雨点扑面而来,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她顶着风,跌跌撞撞地朝楼下跑去。刚冲出楼道口,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密集得如同无数冰凉的子弹,瞬间在干燥滚烫的地面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苏萦慌忙撑开伞。狂风却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凶狠地撕扯着脆弱的伞骨。伞面瞬间被掀翻过去,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兜头浇下,将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凉。薄薄的夏装瞬间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她狼狈地试图重新控制住那把已经变形的伞,徒劳地在原地转了个圈,湿透的发丝黏在脸颊和脖颈上,雨水顺着发梢不断滴落。

画稿!她的画稿!绝望和焦急让她顾不得自身的狼狈,目光慌乱地扫过被狂风暴雨肆虐的街道,寻找着任何可能的遮蔽物。视线所及,唯有梧桐街尽头,那扇熟悉的、沉甸甸的绿漆铁门——铖·修车行。那是这片风雨飘摇中唯一看起来坚固的堡垒。

没有丝毫犹豫,苏萦扔掉那把碍事的破伞,护着头,像一只被暴雨追赶的落汤鸡,朝着那片模糊在雨幕中的绿色,跌跌撞撞地奔去。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灌进嘴里,呛得她咳嗽不止。湿透的帆布鞋踩在积起的水洼里,溅起冰冷的水花。她只有一个念头:冲进去!

沉重的绿漆铁门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盖过了门轴那声低哑冗长的**。她几乎是滚了进去,湿透的身体带着巨大的惯性,踉跄着向前扑倒。

预料中坚硬冰冷的地面并未撞上。迎接她的,是一堵坚硬、滚烫、带着浓烈机油和汗水气息的“墙”。

子书铖显然是被那巨大的撞门声惊动,高大的身影正疾步朝门口奔来。苏萦收势不及,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怀里。额头重重磕在他坚硬如铁的胸膛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他身上那股强大的、混合着机油、汗水和滚烫体温的气息,瞬间将她整个人包裹、淹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烈、霸道、不容抗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苏萦狼狈地贴在他怀里,湿透的、冰冷的身躯与他滚烫的胸膛紧密相贴,冷与热的极致反差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鼻尖充斥的全是他身上那股独特又强烈的气息,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晕眩的雄性力量感,将她混乱的思绪彻底搅成一团浆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肌肉瞬间的紧绷,像一块被骤然锻打的钢铁,坚硬得不可思议。隔着同样湿透了的薄薄衣料,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再次传来,这一次,近在咫尺,如同擂鼓般敲打着她的耳膜和神经。

咚!咚!咚!

强劲,有力,带着一种灼人的生命力。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门外是铺天盖地、震耳欲聋的暴雨声,白茫茫一片水幕隔绝了天地。门内,是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滚烫和沉默。只有两人交缠的、急促的呼吸声,还有那清晰得如同实质的心跳,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无声地碰撞、回响。

苏萦僵硬地抬起头,湿漉漉的刘海黏在额前,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她的视线撞进一双深褐色的眼眸里。那双眼睛此刻离得如此之近,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狼狈——湿透的头发,苍白的脸,惊惶失措如同受惊小鹿的眼神。他的目光沉静依旧,像不见底的寒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专注、锐利,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和询问,牢牢锁定了她。

滚烫的温度隔着湿透的衣料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驱散着她身体的冰冷,却点燃了另一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战栗。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想道歉,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巨大的冷热交替和这令人窒息的靠近中,抖得更加厉害。

子书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飞快地扫过她湿透后紧贴在身上、曲线毕露的单薄衣物,苍白的脸颊,以及微微发紫的嘴唇。他没有推开她,甚至没有后退一步。他空着的、沾着油污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地扶住了她颤抖得几乎无法站稳的双肩。掌心的灼热和粗糙的薄茧透过湿冷的布料烙在皮肤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让她心尖猛颤。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随即移开,落在她空空如也、沾满泥水的双手上。带着无声的疑问。他记得她冲出去时,怀里紧紧抱着画稿的。

苏萦看懂了他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后怕瞬间冲垮了强撑的镇定。她用力咬着下唇,试图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和眼眶的酸涩,抬起手,指向门外那肆虐的、白茫茫一片的雨幕,又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手,然后无力地垂下。动作带着浓重的挫败和伤心——画稿,全没了。被暴雨彻底吞噬了。

一丝了然掠过子书铖深沉的眼底。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扶在她肩上的手微微收紧,传递出一种无声的、沉稳的力量。他半扶半揽着她,带着她向修车行更深处、远离门口风雨的地方走去。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照顾和不容抗拒的引导,却又保持着一种刻意的、微妙的距离。苏萦被动地跟着他,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冷意从湿透的衣物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侵入骨髓。然而肩头那只滚烫的大手,和他近在咫尺的、散发着惊人热量的身躯,又像一个矛盾的热源,让她在冰与火的煎熬中无所适从。

他把她带到车间中央相对干燥的一块区域,那里堆放着一些用防水布盖好的零件箱。他松开扶着她肩膀的手,转身快步走向角落那个巨大的旧铁皮工具柜。动作迅捷而利落。

苏萦站在原地,湿冷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寒意让她不由自主地环抱住双臂,牙齿依旧在轻轻打颤。她看着他在工具柜前翻找的背影,宽阔的肩背在昏暗的光线下绷出充满力量的线条。片刻,他拿着一大块厚实、干燥但同样沾着油污的帆布走过来。那是用来遮盖精密仪器或者贵重部件的防尘布。

他走到她面前,没有直接将帆布递给她,而是展开,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带着油污印记的帆布便披在了她颤抖的肩头。粗糙厚实的布料瞬间隔绝了部分冰冷的空气,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但上面浓重的机油味也立刻将她包围,和他身上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复杂、更加令人晕眩的侵略感。

苏萦下意识地裹紧了帆布,指尖触到那些深色的油污印记。她微微瑟缩了一下,抬头看他。子书铖正垂眸看着她,深褐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他抬起手,指了指她湿透的鞋袜和裤脚,眉头再次微微蹙起,带着明显的担忧。然后,他的目光转向车间更深处,那个小小的、用三合板隔出来的简陋休息区——一张旧沙发,一张小桌子,还有一个烧水壶。

他朝休息区的方向偏了下头,示意她过去坐。随即,他转身走向墙边那台嗡嗡作响、布满灰尘的老旧电热水壶。他拔掉旁边一台老式收音机的插头,将热水壶的插头插上。按下开关,壶底的加热圈很快泛起了暗红的光,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打破了修车行内除了雨声之外的沉寂。

做完这些,他没有立刻走向休息区,而是径直走向了修车行最里面那扇通往后面小院的铁门。他用力拉开沉重的门栓,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门外的小院早已是一片汪洋,浑浊的雨水裹挟着落叶打着旋儿,疯狂地涌向低洼处。排水口显然被杂物堵塞了,雨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眼看就要漫过门槛倒灌进车间。

子书铖没有丝毫犹豫,高大的身影直接冲进了瓢泼大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彻底浇透,灰色的旧T恤紧紧贴在贲张起伏的肌肉上。他弯下腰,徒手在浑浊的水流中摸索着,清理堵塞排水口的落叶和垃圾。他的动作沉稳而有力,手臂的肌肉线条在湿透的布料下清晰贲张,每一次发力都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仿佛在驯服一头暴怒的水兽。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脖颈、紧实的背脊线条汹涌地流淌下来。

苏萦裹着那块带着油污的帆布,站在休息区的边缘,呆呆地看着雨幕中那个沉默奋战的身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冷意似乎被这一幕驱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汹涌的情绪——心疼,担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替她,也替这片属于他的领地,抵挡着狂暴的风雨。

她慢慢走到休息区那张破旧的沙发边,没有坐下,只是倚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紧紧追随着雨中的他。热水壶的“滋滋”声逐渐变大,水汽开始从壶嘴袅袅升起,带来一丝微弱的热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子书铖终于直起身,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如同抖落水珠的猛兽。他大步跨过门槛回到车间内,反手用力关上了通往小院的铁门,落下沉重的门栓,彻底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雨。他浑身都在往下淌水,每一步都在水泥地上留下清晰的水渍。湿透的T恤紧紧包裹着他健硕的上身,勾勒出块垒分明、充满力量感的每一寸肌肉轮廓,水珠沿着贲张的胸肌、紧窄的腰腹线条不断滚落。

他径直走向那个嗡嗡作响的热水壶。水已经烧开,白色的蒸汽从壶嘴猛烈地喷吐出来。他拔掉插头,提起水壶,走向休息区的小桌子。桌上放着一个干净的白瓷缸——那是他自己的杯子。

他提起水壶,滚烫的开水注入白瓷缸中,发出哗哗的声响,白色的水汽氤氲升腾。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目光投向倚在墙边的苏萦。

苏萦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湿气和热气冲击着,下意识地又裹紧了肩上的帆布。他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落在她湿透的裤脚和鞋子。他朝那张旧沙发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下。然后,他自己却走到离沙发几步远的一个矮矮的零件箱旁,随意地坐了下来,刻意拉开了距离。

休息区狭小,即使他坐在零件箱上,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并不算远。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只有外面依旧狂暴的雨声和热水壶余温散发的轻微声响。空气里混杂着机油、汗味、雨水的气息,还有那杯滚烫开水散发出的纯净水汽。气氛微妙而紧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苏萦终于慢慢挪到沙发边,小心翼翼地坐下。老旧沙发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冰冷的皮革触感让她微微瑟缩。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抓着肩上那块带着油污的帆布边缘,指尖用力到发白。无数个念头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冲撞——该道谢?该道歉?该解释自己为什么又冲回来?可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向坐在零件箱上的男人。

子书铖微微低着头,湿透的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额头。水珠顺着他深刻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他湿透的工装裤膝盖上,洇开深色的水痕。他沾着泥水和油污的双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指节分明,充满力量感。他似乎并没有看她,只是沉默地盯着地面某处,像是在专注地听着什么。他微侧着头,被打湿的额发下,耳廓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努力捕捉某种微弱的声音。

苏萦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他是在听雨声吗?还是……听她?

这念头让她耳根又开始发烫。她慌忙移开视线,目光落在那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上。袅袅的热气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温暖。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个温热的瓷缸。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传递到冰冷的掌心,带来一阵舒适的暖意,驱散着指尖的寒意。她低下头,轻轻吹了吹水面,小口啜饮着。热水滑过喉咙,暖流一路蔓延到冰冷的胃里,身体深处的寒意似乎被驱散了一些。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几不可闻的轻叹。

这细微的声响,在雨声的间隙里,却仿佛被放大了。

坐在零件箱上的子书铖,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深褐色的目光穿透氤氲的水汽,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脸上。那双眼睛沉静依旧,却比方才更加专注,带着一种无声的、锐利的探寻,仿佛在解读某种极其复杂精密的图纸,又仿佛在确认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苏萦被他看得心头一紧,捧着杯子的手微微用力。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直接、过于迫人的视线。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心慌意乱。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雨声和他身上散发出的、带着湿气的强烈存在感。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休息区角落,那个连接着热水壶和墙上插座、拖在地上的老旧排插线,大概是之前被他匆忙拔掉收音机插头时拉扯移位了,此刻正泡在一小滩从门口蔓延进来的雨水里。苏萦坐的位置正好能看到。

毫无预兆地,那泡在水里的排插线连接处猛地爆出一小团刺眼的蓝色电火花!

“噼啪——!”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爆响,如同撕裂寂静的毒蛇吐信!

“啊——!”苏萦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脱口而出。手中的白瓷缸“哐当”一声脱手砸在地上,滚烫的开水四溅,热水混合着碎裂的瓷片在她脚边炸开。她整个人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弹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巨大的惊恐攫住了她,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身体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团刺眼的电火花在视网膜上灼烧。

就在她尖叫的同时,一直沉默地坐在零件箱上的子书铖,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弹起!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苏萦的反应。几乎是电光火石的瞬间,一道高大、湿漉漉的身影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挟裹着浓烈的机油味、雨水的气息和他自身滚烫的体温,如同山岳般压了过来!

苏萦只觉得眼前一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向后推去。她毫无反抗之力,后背再次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紧接着,一只滚烫、带着薄茧和湿漉漉水汽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捂住了她因惊恐而微微张开的嘴!

“唔——!”所有的尖叫和惊呼都被这只滚烫粗糙的手掌死死堵了回去,只剩下喉咙里惊恐的呜咽。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苏萦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瞳孔里映出子书铖骤然逼近的脸。他的脸离得如此之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湿透的睫毛上挂着的水珠,看到他深褐色眼眸深处翻涌的、她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那不再是沉静的寒潭,而是风暴席卷的海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怒、后怕,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要将一切危险撕碎的狂暴保护欲!

他的呼吸灼热而急促,带着雨水的湿气,喷在她的额发和被他捂住的上半张脸上。他整个身躯如同铜墙铁壁,将她死死地压制在冰冷的墙壁与他自己滚烫的胸膛之间,不留一丝缝隙。手臂横亘在她身前,肌肉贲张如同铁铸,形成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他湿透的胸膛剧烈起伏,紧贴着她同样剧烈起伏的胸口,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此刻如同密集的战鼓,隔着湿透的冰冷布料,疯狂地撞击着她的神经。

咚!咚!咚!咚!

每一下都沉重得让她心胆俱颤,每一下都带着灼人的热度,仿佛要将她融化。

狭小的空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禁锢彻底填满。冰冷的墙壁透过湿透的衣衫沁入她的脊背,而身前,是他如同熔炉般滚烫的躯体,散发着惊人的热量和浓烈的男性气息。机油、汗水、雨水、金属……所有属于他的味道,在这一刻混合、发酵,形成一种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气场,如同无形的风暴,将她牢牢地困在中心。她被困在冰与火的两极之间,动弹不得,思维停滞,只有身体在他强悍的压制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如同风中飘零的落叶。

时间在极致的惊恐和这令人窒息的禁锢中凝固了。

子书铖深褐色的眼眸死死锁住她惊恐放大的瞳孔,里面的风暴并未平息。他捂着她嘴的手掌滚烫而有力,指腹的薄茧摩擦着她唇边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而强烈的触感。他似乎在确认她的安全,确认她是否真的完好无损。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仿佛要将她里里外外彻底审视一遍。

几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终于,他眼底那翻涌的惊怒和狂暴,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重新沉淀为深不见底的幽潭,但那潭水深处,依旧残留着未散的余悸和一种更加深沉的、难以解读的专注。捂在她嘴上的手,力道微微松了一些,却并未完全移开。粗糙的拇指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她冰凉微颤的唇角边缘,摩挲了一下。

那一下细微的触碰,如同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苏萦所有的惊恐和僵硬。

她猛地一颤,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扑扇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被汹涌的热意涨满。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猝不及防的、强烈的禁锢,因为这近在咫尺的、充满了原始保护欲的惊怒眼神,因为这滚烫胸膛传递而来的、几乎要将她灵魂都点燃的灼热心跳……所有的一切,混杂成一种巨大的、令她无法承受的冲击。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冲破了堤防,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迅速浸湿了他捂在她唇上的、那粗糙而滚烫的掌心。

泪水滚烫,带着咸涩的温度。

子书铖的身体明显僵住了。

他深褐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那灼热的泪水烫到。捂住她嘴唇的手掌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击中,猛地一颤,力道彻底松开了。他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目光却无法从她布满泪痕的脸上移开。那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滚落,沾湿了她苍白的脸颊,也沾湿了他沾着油污和泥水的指尖。

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慌乱的情绪,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他向来沉静无波的眼底。那眼神像是一头习惯了在荒野独行的猛兽,第一次被某种柔软而脆弱的东西击中,带着一丝无措和笨拙的茫然。他看着她无声哭泣的样子,眉头紧紧锁起,薄唇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抬起那只沾了她泪水的手,似乎想替她擦拭眼泪,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猛地顿在了半空中。他看到了自己指腹上沾染的黑色油污和泥水。

那污浊的痕迹,与她泪水洗过的、苍白的脸颊,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懊恼和……近乎自我厌弃的神色。那只抬起的手,最终没有落下,而是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缓缓地、沉重地垂落回身侧。

他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哭泣的脸,仿佛那是一种他无法承受的灼烧。他高大的身躯依旧挡在她与那片危险区域之间,如同一堵沉默的墙。只是这一次,他稍稍后退了微乎其微的一小步,在她与他滚烫的胸膛之间,留下了一道极其狭窄、却又真实存在的缝隙。

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那道缝隙,吹拂在苏萦被泪水打湿的脸上,带来一丝凉意,却无法平息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依旧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微微发颤,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狭小的休息区内,只剩下她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还有窗外依旧滂沱的、震耳欲聋的暴雨声。

沉默,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微弱、极其生涩,仿佛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撬动时发出的、干哑破碎的震动,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雨幕和令人窒息的沉默,清晰地钻进了苏萦的耳朵。

那声音干涩、喑哑,带着一种长期不使用的滞涩感,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极其费力地挤出来,却又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接敲打在她混乱的心弦上:

“别……怕……”

苏萦的哭泣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她猛地抬起头,沾满泪水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了近在咫尺的子书铖!

是他?!是他发出的声音?!

子书铖依旧没有看她。他微微侧着头,湿透的黑发垂落,遮住了他大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抿的、线条冷硬如凿的薄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下颚的线条绷得死紧,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次,仿佛在承受某种巨大的、无声的煎熬。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手背上的青筋因为过度用力而虬结凸起,微微颤抖着。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极度紧绷的状态,像是在对抗着什么无形的枷锁。

短暂的停顿,如同一个世纪的漫长。那干涩喑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更加凝滞、更加艰难,却又更加清晰的力度,再次艰难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硬生生碾磨出来:

“你……的字……”

他微微停顿,喉结再次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积攒最后的力量,终于吐出最后两个模糊却重逾千斤的字:

“很……甜。”

轰——!

苏萦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所有的声音——窗外的暴雨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甚至呼吸声——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离。整个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

她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惊恐,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只有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清澈的眼眸,睁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茫然,死死地锁在眼前这个浑身湿透、沉默如山、却刚刚用生涩到极致的声音说出“很甜”两个字的男人身上。

是他!真的是他!那个在所有人眼中沉默如金、只用扳手和眼神说话的子书铖!他……竟然开口说话了?为了……安慰她?为了……告诉她,她的字很甜?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暖流,混杂着强烈的酸楚、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悸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将她彻底淹没。心口的位置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柠檬糖,又酸又涩,却又在最深处爆发出汹涌的、几乎要将她融化的甜意。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团滚烫的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更加汹涌地、无声地奔流而下。

子书铖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吐出那三个字后,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宽阔的肩背线条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湿透的T恤紧紧贴着他贲张起伏的背肌,留下深色的水痕。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面朝着墙壁,只留下一个充满了抗拒、紧绷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脆弱意味的背影。

休息区陷入一种更加微妙、更加汹涌的寂静。窗外的暴雨依旧在疯狂地冲刷着世界,哗啦啦的声响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而在这小小的避难所里,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声的惊雷和某种刚刚被打破的、坚不可摧的壁垒所留下的灼热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