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元年二十六年,十月底。
忠毅伯府角门处,着一身墨绿色丫鬟服,久未等到人的秋月,满脸焦色的来回踱步,一圈圈转下来,看的一旁的守门刘婆子眼花,忙忙劝道:“哎呦...哎呦...可别转了,姐儿许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
闻言,秋月脚下一滞,朝着刘婆子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可...酉时三刻的梆子都敲过了。”
加之这天阴沉的厉害,眼瞅着是要落雨的架势,**却还未归,她怎能不急?
这若是淋了雨,以自家**那身子骨,不得又是大病一场?
那她们的计划...
不行,越想越是惶惶,秋月哪里还能听得进刘婆子的劝慰,提起裙摆跨出门槛,再次往青石铺设的道路尽头眺望。
本以为会又一次失望,不想路那头,昏沉暮色中,真叫她等来了一抹挺似玉竹的天青色身影。
来人行的急,走动间带的袍角翻动,如水波般漾开,别有一股清卓风姿。
秋月识字,却做不出佳句,只觉自家**哪哪都美,就连走路都与旁人不同。
“**,怎的这般晚,没出什么事吧?”小跑迎上去,秋月欢喜接过来人肩上的包裹后,一双杏眼还不放心的上下打量着人。
“不巧赶上医馆义诊,排队耽搁了。”见小丫鬟眼眶都红了,辰溪心知她是急狠了。
秋月抱着包裹疾步跟在**身后往回走,得了解释后才松了口气,脸就又皱成包子:“...还是该奴婢去的。”
自家**生的美,即便着了男装,又涂黑了肤色,依旧难掩好颜色。
这万一被哪个不长眼的盯上,可如何是好?
“我不是安全回来了嘛?”辰溪安抚般拍了拍小丫鬟的脑袋。
如今出府不易,母亲身体太差,再经不起一丝风险,为了确保药材的品质与准确性,她自然得亲去药房,思及此,辰溪又问:“母亲今日如何了?前头可有人来寻麻烦?”
“夫人与往常一般,大多昏睡...前头那些人怕死的很,哪个敢来?”说到这里,秋月一双白眼几乎翻到了天际。
自打前几日,**用什么针灸术为夫人临时改了脉搏,叫大夫诊断夫人得了肺疾后,便再也没人踏进偏院了。
即使这种情况有利于她们,也是她们所期望的结果,秋月还是忍不住愤愤。
辰溪本是想岔开小丫鬟对自己晚归的注意力,不想却挑起了她的怒火,顿时好笑又无奈:“好了,理他们作甚,我给你带了爱吃的枣糕。”
闻言,才14岁,还是贪嘴年纪的小丫头一脸欣喜的低下头,紧了紧怀里的包裹笑开了花:“谢谢**。”
见状,辰溪勾了勾唇,本想再问些什么,眼见到了辰家后门,便止了话,从包袱里头拿出一小包点心,给了守门的刘婆子。
刘婆子也没推辞,笑着接了过来:“姐儿今儿个比往日晚了些,没遇着什么事吧?”
“劳您担心了...”刘婆子虽只是个守后门的粗使婆子,却是整个伯府少有还记得母亲恩惠的仆人,明白她是好意,辰溪便又将方才与秋月说的理由再讲了一遍。
确定人没遇到困难,刘婆子很有分寸的不再多问什么,只回身从门房处拿了把半旧的纸伞递了过来,笑出一脸褶子:“这话可折煞老婆子了,人没事就好,姐儿快快回去吧,下雨了。”
其实也就一两滴,不碍着什么,不过辰溪也没拒绝,道了谢后,便领着秋月快步往偏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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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不大,却落的又急又快。
待主仆俩疾步回到破旧的偏院时,视线所及之处已是绵绵雨帘。
“得亏刘婆子给了伞。”站在屋檐下,甩去手上雨水的秋月一脸庆幸。
辰溪掸着袖子上的零星雨水,闻言看向比自己狼狈许多的小丫头,提过包袱温声催促道:“你先去换身衣裳,仔细风寒了。”
“**你呢?”
“我得去瞧瞧我娘。”
晚秋的风已有了寒意,再加上淋了雨,只一会儿功夫,秋月已经打了两个寒颤。
清楚这种时候不能生病,她便没有拒绝**的好意,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
与此同时,“吱呀”一声响,堂屋紧闭的木门被人从里间打开。
身形高挑,容貌偏英气的冬月提着油灯迎了出来,欣喜道:“**可算回来了!”
“嗯,母亲怎么样?辰溪接过油灯,又将包袱递给冬月,才拢着灯火快步走向室内。
冬月掩好门,语气松快:“奴婢瞧着比昨个儿要精神些。”
说到这里,心思细腻的冬月又蹙了眉,问出盘旋在心底好几天的怀疑:“**,从前那些个大夫是不是有问题?”不然怎的停了药,昏昏沉沉几个月的夫人反而比从前更精神了些?
闻言,辰溪眸色深了深,淡淡回:“嗯,母亲从前身体的确没什么大问题。”
不过再好的身子也架不住三天两头吃那些个所谓的,补身子的药,时间久了败了胃口,人不出问题才稀罕。
思及这背后的龌龊,辰溪抿紧唇,很是不喜如今处处受制于人的处境。
说出去谁能信,忠毅伯府最荒凉的偏院里,住着的是伯府的女主人与嫡**。
至于为什么要用这般迂回的手段迫害当家主母,原由说来讽刺,且还要将时间线往前推数十年...
辰溪的娘亲秦香兰,乃正五品太医院院使的独生女。
按理,婚嫁够不上忠毅伯府的门槛,哪怕是已经落魄的忠毅伯府。
但秦太医却有一个得意的养子。
早年,秦太医妻子秦夫人子嗣不易,夫妻俩近不惑之年,才得了个女儿。
夫妻感情甚笃,秦太医性情颇疏朗,于子嗣传承上不甚在意,便歇了再生养的心思,自然也无纳小一说,只在族中抱养了个六岁的孤儿,当成亲儿子般养在膝下。
按秦院使的想法,养子将来不仅能在他们百年后护着些闺女,还能继承他的手艺。
无奈事与愿违,特特用中药名取名为秦南星的小人家,却是个坐不住的。
别说背药典了,就是为儿子识字这事,都叫秦太医秃了不少头发。
一直到秦南星十岁,在妻子的劝说下,彻底死了心的秦太医顺了儿子的喜好,与他请了名师习武。
秦南星大抵就是话本中说的练武奇才,年仅16岁便得了武状元,而后投了定国公门下,去到边关报效朝廷。
当今文武兼重,仅仅五载,年仅21岁的秦南星便屡立战功,被圣人提拔为正三品征北将军,可谓风头无两。
作为妹妹,时年17,正是好年华的秦香兰自然入了不少世家眼,其中也包括忠毅伯世子,及冠之年已是举人的辰立业。
一方新贵,一方勋贵。
喜结两姓之好,本是一桩美事。
谁又能想到,不过十几载,秦太医夫妻离世,秦南星在战场失踪半年后,誓要一同发白齿摇的良人,转眼就翻脸成了吃人的豺狼。
忠毅伯辰立业自觉落魄的秦家再帮不上他,生了另娶高门的心思。
且,那准备另娶的新妇,也已物色好了人选。
当然,辰立业也舍不得发妻,毕竟秦香兰性格温婉知理,容貌更是少有的绝色,当年若不是秦太医藏的好,哪里也不会落到忠毅伯府里。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是送到宫里去,那也是最顶尖的美人。
休弃了实在是舍不得。
所以辰立业便生了养垮妻子的身体,再以其生不出嫡子为由,劝她主动降妻为妾的心思。
不想,秦香兰虽然不稀罕伯夫人的位置,却舍不得女儿降嫡为庶。
但她性子到底软和,被挤兑多了,加之身子骨越来越差,只得搬到偏院逃避。
当然,秦香兰并不知自己喝的药有问题,她只是努力熬着,盼望再过一两年,女儿能顶着伯府嫡长女的身份,嫁与锦绣人家,她再病逝。
却不想几天前发生的事,彻底打破了她的幻想。
当女儿被庶出的几个弟妹欺负落了水,昏睡一天一夜也无人理睬时,对忠毅伯府彻底失望的秦香兰,一改往日的软绵,撑起精神重新规划起女儿的未来。
思及几天内发生的种种,辰溪握着母亲的手不自觉收紧,心中仍有后怕。
若不是她在落水后,意外觉醒了前世的记忆,说不得她们母女真会被算计到尸骨无存。
毕竟若没有上辈子的经历,养在深闺的碧玉**又能有什么防备心?
“溪儿?”
虚弱沙哑的声音拉回了辰溪的沉思,她立马敛掉眸底的不愉,抬手将帐帘往两侧理了理,又拿了床里的帛枕,才弯腰将人扶了起来:“娘醒了?可要喝水?”
室内点了烛台,昏黄的灯光映照在秦香兰的脸上,显得人越发憔悴蜡黄,她露出一个笑,虚虚道:“是有些渴了。”
“桌上温着水,我给您倒去。”说话间,辰溪又帮母亲将被子细细压了压,才转身去到桌旁。
秦香兰的视线一直跟着女儿,眼底满是慈爱,待喝下半碗温水,解了渴意才问:“什么时辰了?”
辰溪将茶杯放回桌上,又去隔壁喊了秋月冬月准备晚膳,才坐回床边:“快戌时了,您饿不饿?”
“你不说不觉得,娘还真有些饿了。”很久没有饥饿感的秦香兰有些茫然的抚上了腹部。
辰溪却不算意外,笑着解释:“方才我与您足三里穴、胃俞穴处施了针,全是开胃的针法,想来是有了效果,回头您多用些饭食。”
听得这话,秦香兰倒是没想太多,只欣喜于女儿医术上的本事:“怪道你外祖常说你天赋好,细心教导与你,只不知溪儿竟如此厉害。”
话已至此,见母亲依旧没怀疑什么,辰溪在心中暗叹娘亲单纯,索性挑明了说:“白日我去药房时寻了老大夫,细说了您的病情,大夫说从前的药方不适合您,停了药才是对的...对了,人还给您重新开了方子。”
对于渣爹的恶意,她并不打算瞒着母亲。
不过辰溪没说的是,新方子是她自己开的。
虽说自打前几天落水后,莫名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叫她清楚自己在医术上的本事。
但于亲近的人跟前,从未显露过医术的辰溪还是决定循序渐进。
帮母亲恢复健康,就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当然,大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起码这时代女大夫并不受人待见。
但如今的辰溪可不在乎所谓的碧玉闺秀身份,前世今生,加起来学了三十多年的医术,她是万万不肯放弃的。
这厢秦香兰还不知女儿心中所想,在听到了闺女的话后就皱起了眉头。
她只是性子软和,习惯与人为善,并不是蠢笨。
琢磨几息,便明白女儿话中的意思。
这一刻,饶是清楚了辰立业的薄凉冷血,还是叫秦香兰心底生起了戾气,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辰溪瞧出不对,立马起身顺着母亲瘦削的背,并急急安抚:“娘,静心!呼气...吸气...对,慢慢来...咱们都要好好的,不值当为那些糟心的玩意儿气坏身子。”
闻言,秦香兰努力顺着女儿的节奏做深呼吸,待后背沁出薄薄一层细汗,才勉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又急急问:“你爹怕是容不下咱娘俩多久了,今日出门,可有将信件递出去?”
前几日,女儿落水清醒后,秦香兰便一心想将女儿送到嫂嫂膝下养着。
哥哥虽然失踪了,但他已官至一品骠骑大将军,将军府还在,嫂嫂也在。
不巧的是长兄失踪,嫂嫂得了圣人的亲许,允她携子去边疆寻人,如今京都的将军府并无能做主的。
她若想将女儿送至嫂嫂膝下,只能托付到从前长兄的上峰,定国公府跟前,请其帮忙安排妥帖人手送女儿离京...
“您别着急,女儿已将信件送达,就是您说的那家布庄。”辰溪一边用帕子帮母亲拭了细汗,一边安抚着。
闻言,秦香兰整个人松软下来,再开口时,话音已是弱不可闻:“这就好...这就好,也不知多久才能送至国公府。”
这也是辰溪所担心的,不过她并不敢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旁人。
若三天内...
若三天内没有回复,她便启用第二个计划,自己带着母亲与秋月冬月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