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酒精,震耳欲聋的重低音。
KTV“皇家一号”的走廊里,我端着托盘,熟练地避开一个醉醺醺的胖子,脸上挂着职业性的谦卑微笑。我叫江枫,编号9527,一名卧底。我的任务是盯上一个利用这家KTV进行毒品交易的团伙。
半年了,我从一个愣头青,混成了业务最熟练、最会看脸色的“金牌服务生”。
“枫哥,V888包厢点名要你。”对讲机里传来领班的声音。
V888,整个皇家一号最奢华的包厢,一晚上的最低消费,是我过去当刑警时一年的工资。能进这里的,非富即贵。
我整理了一下领结,推开那扇沉重的鎏金大门。
包厢里烟雾缭绕,但出奇的安静。巨大的环形沙发上,只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长裙,身形窈窕,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气场。桌上没有酒,只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白水。
“先生,您点的……”我话没说完,就愣住了。
女人面前的巨大屏幕上,没有播放俗气的MV,而是在放一部很老旧的文艺片——《甜蜜蜜》。黎明骑着自行车,张曼玉坐在后座,笑得一脸灿烂。
那是我们以前最喜欢看的电影。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把托盘放下。”女人的声音传来,清冷,沙哑,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这个声音……
我缓缓放下托盘,身体有些僵硬。
“抬起头来。”她又说。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头。
女人也正好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那是一张我刻在骨子里的脸,即便被精致的妆容覆盖,即便眼角多了几分我从未见过的冷漠与疲惫,我依然能瞬间认出。
林晚晴。
我那消失了整整三年,杳无音信的前妻。
三年前,她留下一张写着“我累了,别找我”的字条,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蒸发。我报过警,疯狂地找了她一年,动用了我当时在警队的所有关系,却一无所获。她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了无痕迹。
我以为她可能遭遇了不测,或者,只是单纯地厌倦了和我过那种平凡拮据的日子。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她成了高高在上的富婆,而我,是卑微到尘埃里的KTV服务生。
“你……”我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她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足足十秒,那眼神里没有重逢的惊喜,没有旧情复燃的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倒水。”她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对一个真正的陌生人说话。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心里的惊涛骇浪被我强行压下。我是卧底,不能暴露。
我拿起桌上的水壶,手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水倒进杯子里,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手抖什么?”她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嘲讽,“怕我吃了你?”
我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倒着水。
“江枫,”她忽然叫了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扎进我的心脏,“你现在……就活成这个样子了?”
这句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
我停下动作,抬眼看着她:“托您的福,活得还行。”
“是吗?”她端起水杯,吹了吹热气,“我听说,你已经不是警察了。怎么,当服务生比当警察有前途?”
她的消息倒是灵通。我因为三年前那次任务的失败,加上疯狂找她时违反了纪律,才被“下放”来做卧"底,对外宣称是离职。
“至少,不用再为你担惊受怕了。”我冷冷地回了一句。
她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端着水杯的手停在半空。
屏幕上,电影恰好放到张曼玉坐在黎明的车后座上哭泣。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她忽然从随身的爱马仕包里,拿出了一张黑色的卡,轻轻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今晚,你留下来陪我。”她说,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这张卡里有一百万,密码是你的生日。算是……买你一夜的时间。”
羞辱。
**裸的羞辱。
我看着那张黑卡,仿佛看到了一张嘲笑着我此刻卑微身份的脸。
我笑了,笑得有些自嘲:“林总,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是正规场所,不提供特殊服务。”
“正规?”她也笑了,笑声里充满了讥讽,“江枫,别装了。你卧底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查那个叫‘豹哥’的人吗?”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卧底身份,是我最大的秘密!她怎么会知道?!
一瞬间,我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无数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她是谁?这三年她经历了什么?她是敌人,还是……
“你到底是谁?”我压低了声音,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有悲伤,有决绝,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恐惧。
“江枫,”她轻声说,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颤抖,“带我走。现在,立刻。”
话音刚落,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手中的水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晚晴!”我顾不上那么多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的身体很烫,烫得吓人。
“你怎么了?”我急切地问。
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吐出了几个字。
“别……信……任何人……”
说完这句话,她的身体猛地一软,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我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脑子里一片空白。
包厢的门,在此时被人一脚踹开。
一群黑衣保镖冲了进来,紧接着,是一个穿着西装、满脸焦急的年轻人。
他看到我抱着林晚晴,先是一愣,随即双目赤红,指着我,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
“是你!是你杀了我姐姐!”
冰冷的审讯室,头顶的白炽灯晃得人眼晕。
我坐在铁椅子上,手腕上还残留着被手铐勒出的红痕。对面的桌子后,坐着我的老熟人,市刑警队的副队长,李强。
“江枫,你最好老实交代。”李强把一份口供拍在桌上,脸色铁青,“我们在死者的指甲缝里,发现了你的皮屑组织。在那个摔碎的杯子上,也只检测到了你和死者的指纹。所有证据,都指向你。”
我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说了,我什么都没做。我到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对劲了。”
“不对劲?”李强冷笑一声,“哪里不对劲?我们的法医初步尸检,死者林晚晴,死于急性心脏衰竭,诱因是过敏性休克。而过敏原,初步判断为一种罕见的生物碱,恰好,就在那个水壶里被检测出来了。”
“下毒?”我的心猛地一沉,“不可能!那个水壶一直在我视线里。”
“是吗?可KTV的监控显示,在你进入包厢前,有一个服务生先进去送过一次水。那个服务生,我们查了,第一天上班,现在已经人间蒸发了。”李强死死盯着我,“而林晚晴的弟弟,林子轩,一口咬定是你买通了那个服务生,里应外合,谋害了他姐姐。”
林子轩,就是那个踹门进来的年轻人。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林晚晴最后的样子,和那句“别信任何人”。
这是一个局。一个从我踏入那个包厢之前,就已经布好的局。
“动机呢?”我问,“我有什么动机要杀一个消失了三年的前妻?”
“动机?”李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江枫,你还跟我装?林晚晴,蔚蓝集团的董事长,身价百亿!而你呢?一个被警队开除,在KTV里卖笑的卧底!你说你有什么动机?”
蔚蓝集团?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海。那是国内顶尖的科技和医疗公司,真正的商业巨头。
林晚晴……是蔚蓝集团的董事长?
这怎么可能?三年前,她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会计,我们为了每个月的房贷焦头烂额。这三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的震惊和茫然,在李强看来,无疑是拙劣的演技。
“行了,江枫。我知道你身手好,嘴也硬。但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李强站起身,准备离开,“我们已经申请了批捕令,在它下来之前,你还有时间考虑。”
审讯室的门被关上,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
**在冰冷的椅背上,试图理清这团乱麻。
林晚晴的突然出现,她知道我卧底的身份,她那句奇怪的警告,还有她诡异的死亡……这一切都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而我,就是那只一头撞进去的飞蛾。
有人想让她死,并且,想让我来背这个黑锅。
会是谁?那个指控我的林子轩?还是……她口中那个“不能信”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我知道,一旦批捕令下来,我就彻底被动了。一个背着谋杀罪名的卧底,我的任务会失败,我的人生也将彻底毁灭。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审讯室的门又开了。
这次进来的,不是李强,而是一个穿着高级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精悍的保镖。
“你就是江枫先生?”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我。
我不认识他。
“我是蔚蓝集团的首席法律顾问,我姓王。”王律师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将一个公文包放在桌上,“我受林晚晴董事长生前委托,来处理她的遗嘱事宜。”
遗嘱?
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根据林董事长在半个月前立下的最新一份视频遗嘱,以及在瑞士银行进行的公证,”王律师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我的耳边炸响,“在她意外身故后,她名下所持有的蔚蓝集团90%的股份,以及所有私人财产,将由她的前夫,江枫先生,您——”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唯一继承。”
轰!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百亿遗产……唯一继承人……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李强那个嘲讽的眼神。
动机。
这就是他们为我准备的,铁一般的,无可辩驳的杀人动机!
“我不接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根本不是什么遗产,这是催命符!是把我推向深渊的最后一双手!
王律师似乎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江先生,这份遗嘱是经过最严格的法律公证的,具有绝对的法律效力,不管您接受与否,从现在开始,您已经是蔚蓝集团的最大股东。这是事实,无法改变。”
他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这是股份**协议,需要您签个字。”
我看着那份文件,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林晚晴,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用你的死,给了我一个百亿帝国,也给了我一个逃不掉的囚笼。
“另外,”王律师继续说道,“林董事长在遗嘱中还有一个附加条款。她授权我动用集团最高级别的安保和法务团队,在任何情况下,确保您的人身安全和合法权益。简单来说,在您签署这份文件后,我的团队会立刻为您办理取保候审。外面林家的人虽然群情激奋,但在法律上,他们已经无权干涉您的人身自由。”
我愣住了。
取保候审?
我猛地抬头看向王律师,他的眼神冷静而深邃。
我明白了。
林晚晴算到了一切。她算到自己会死,算到我会成为嫌疑人,也为我铺好了脱身的后路。
这张网,是她亲手织的。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别信任何人……”
她的话再次在我耳边响起。
我看着眼前的王律师,他真的是来帮我的吗?还是,他也是这张网的一部分?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或许,从始至终,林晚晴要对付的人,就在蔚蓝集团内部,甚至就是她的至亲。她无法信任任何人,所以,她选择了我这个早已脱离了她生活圈子的“局外人”,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把我强行拉入局中,成为她的“执剑人”。
我拿起笔,笔尖在纸上悬停了很久。
签下这个字,我将踏入一个完全未知的战场,那里没有熟悉的战友和警徽,只有吃人的资本和叵测的人心。
不签,我将背着杀人犯的罪名,在监狱里度过余生,永远无法知道她死亡的真相。
我还有得选吗?
笔尖落下,我的名字出现在继承人一栏。
当我签完最后一个字,王律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欢迎回来,江董。”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