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寺藏于城郊矮山,有个小沙弥与我是旧识,他诵经时我很喜欢在一旁听着。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我:
“长乐公主,你可有什么心愿?”
我跪于佛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报一仇,弑三人。”
四月二十四日,时逢小满,是冯皇后的生辰,坤宁宫中一片喜庆祥和,请安恭贺说吉祥话的妃嫔去了一批又一批。
这一天槿娘很早就在给我梳洗了,她姓李,是个眉眼慈蔼的妇人,也是我的乳母,陪着我从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到现在。
母妃走后,她便是我最为亲近之人。
镜子里,槿娘给我打扮得好看,我笑着摇了摇头,挑了几支俗气的金花簪子随便插在头上。
如此,甚丑。
甚好。
用过早膳,我就和苗才人一起去给皇后祝寿,苗才人是个娇丽的美人,很有些诗书才学,尤擅丹青。
几日前,我还用一方宫中旧砚换她为我画了一幅神女图。
“长乐,你确定要这么艳俗的画?”
苗才人试探着问我。
“老苗,放心吧,越俗越好。”
可惜入宫几年,苗才人连父皇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好在她心态极好,每日里不想着争宠,只知道画画、看戏本、吃御膳房的新品、逗猫奴、与宫女斗草……
父皇年岁高了,平日里就只见冯皇后一人。
我们进坤宁宫时,宫人正在手忙脚乱地清点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冯皇后倚在软榻上,神情疲累,没什么精神。
她身后,两个宫女奉茶,两个宫女扇风,一个宫女给她喂点心。
旁边还跪着一个小宫女陪着她说话。
这天冯皇后穿着一件华丽羽衣,制衣的匠人耗时数月收集了百鸟羽毛,甚至有几人深入西南雨林瘴气中探寻稀有的姜获鸟,丧命其中。
朝臣为此还吵闹了好几番。
见皇后果然穿着这件衣服,我心中松了一口气,于是赶忙献上贺寿的九天玄女图。
画上神女身着七色彩衣,飘然降世,与今日的冯皇后有七分相像。
冯皇后不由喜笑颜开,一旁跪着的小宫女也奉承着道:
“奴婢觉得这九天玄女倒像画的是娘娘呢,娘娘真是天人之姿。”
声音真是谄媚啊……
冯氏根基在江南,冯皇后自小在水乡长大,我近来搜罗了不少江南才子佳人的轶事,轻易便讨得她欢心。
苗才人献完画就和张淑妃一同走了,张淑妃走时扭着杨柳腰白了我一眼。
我只装作没看见。
实则谁都明白,后宫中无人真正敬重冯氏。
宫中妃嫔谁触了冯氏的逆鳞,都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酷刑折磨致死。
但后宫前朝,想讨好她的都大有人在。
冯皇后心中高兴了,于是要赏我。
“细娘最是嘴巧,长乐这孩子也是最有心的,长乐不是前些日子吵着要个宫女陪你读书,不如细娘你去给公主做伴读,也不必回掖庭了。”
那名为细娘的小宫女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情,连连磕头谢恩。
继而又向我磕了个头,恭恭敬敬道:
“奴婢一定尽心服侍公主。”
我微微颔首,面上亦是得了赏赐的欢喜。
背对着冯皇后,细娘朝我抬起头,眸中闪过一丝笑意,额间红梅如花钿。
为谢皇后隆恩,午后我特意去了太医署,亲自为冯皇后熬药,这几日她患了风寒,做什么都不大有兴致。
药理复杂,我一一向张太医请教着,太医张玄度比我大了不过几岁,祖上几代都是太医,很有些家传绝学。
我们幼时相识,他从小就是个闷葫芦,一心只想多看些医书,整天埋头钻研药方。
隔日,宫女王细娘正式来到了未央宫中,向我行礼。
“我等你好久,少微。”
也许是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王少微有些讶然地看向我。
琅琊王氏,有嫡女少微。
我第一次见到王少微不在昨日,而在六年前的立秋,那时她随母亲进宫。
当时她不过九岁,却已经是京城有名的天才儿童,据说她五岁就会作诗,七岁能评议歌赋,又生在王家,是很多女孩都羡慕的长安贵女。
我是刚刚得了封号的长乐公主,她是旺族嫡女,我们站在一个殿内远远地互相打量着,母妃亲拍了一下我的背,示意我可以和她一起去御花园玩。
她九岁时已经有了美人样子,眉间天生一朵红梅花纹。
琅琊王氏,簪缨世家。
我们初见的那一年,王氏最鼎盛的一支,在京城长安已几代为官,家主王清水贵为宰辅,是公认的士林领袖。
王清水素有“清廉”之名,一年后,却因在朝堂上得罪国舅冯子业,受几个朝臣联名揭发,被冠以“浊货”的罪名,王氏一族成年男子流放边境,女子打入掖庭。
从长安到边地一路苦行,王清水和他的几个儿孙没能熬过去,竟无一例外殒命途中。
王少微是王清水的孙女,和母亲一起进了掖庭。
现在,她叫王细娘,我也孤身一人了。
三个月前,我在掖庭中找到正在浣衣的她,邀她入局。
那时春寒料峭,她双手生疮,累得满眼麻木。
看着比寻常宫女还呆滞些。
我做不到让她完全听从于我,但我知道怎么激发她心底的仇恨。
我俯下身去抬起她的脸,给她看一幅墨宝,那是她父亲的名作。
“听说你最喜爱家中的幼弟,你知道他现在的骨灰在哪儿飘吗?”
三个月后,她果然爬到了冯氏身旁。
我没看错,恨才是最能让人站起来的,哪怕其人已然跌入尘埃。
我背过身去,伸手去取榻上的木匣。
木匣中有一对缠枝花纹金腕铃,各用一条红绳系着。
“这对金铃是我母妃留给我的,而今我们一人一只,金铃为誓,共谋大业,永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