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确定要租这里？”我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门把手。这是一个多余的问题。她已经站在这里，一个简洁的行李箱立在脚边，像一个不容置疑的句号。
这个女人叫季遥。三天前，她通过中介联系我，声音像秋日午后透过百叶窗洒下的光，清晰、冷静，带着一丝慵懒的分割感。她说想看我挂出去的房子——我楼上的那套公寓。我本能地想拒绝，自从我辞掉建筑师的工作，把自己关在这栋双层公寓的一楼后，我就成了个邻居过敏者。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我的神经突突直跳。
但我没拒绝。因为中介报出的租金，比我的心理价位高了百分之三十。她说，她对价格不敏感，只对环境敏感。她需要绝对的安静。
安静。这个词像一枚精准的钩子，勾住了我。我也需要安静。或许一个同样追求安静的租客，会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季遥本人就站我面前。她比我想象得更高，也更瘦。一身剪裁利落的米色风衣，里面是纯黑色的高领毛衣，将她的皮肤衬得像上好的冷瓷。她戴着一副薄薄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看不真切，但你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穿透力。她没化妆，或者说，化了一种让你看不出来的妆，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无菌感”。就像她身处的这个世界，是一间巨大的手术室。
“是的，秦先生。”她开口，声音和电话里一样，没什么温度，“我很满意。尤其是你的入住要求。”
我的入住要求。那张A4纸上，我用近乎偏执的条例列出了我的要求：晚十点后禁止制造任何超过三十五分贝的噪音；禁止使用冲击钻等高分贝工具；禁止举办超过三人的聚会；禁止穿高跟鞋在地板上行走。最后一条我用红笔加粗了。
“你不觉得苛刻？”我问。
她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白的弧度。“不。我觉得很专业。像一份行为契约。能签下这份契约的人，至少证明他对自己和他人的边界，有清晰的认知。”
她的话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的怪癖和焦虑，在她嘴里变成了“专业”和“边界感”。她像个精准的拆弹专家，三言两语就剪断了我紧张的引线。
“合同在这里。”我侧身让她进来，从玄关的柜子上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文件，“你可以再看一下。”
她走进来，一股清冷的、像是雪松混合着消毒水的气味也跟着飘了进来。不是香水，更像一种附着在她身上的、属于她职业的气味。我这才想起，中介资料上说，她是个心理咨询师。
她没有坐下，就站在玄关，接过合同，一页一页看得极其仔细。我注意到她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没有一点颜色。那双手不像会安抚人心的手，倒像能精准剖开什么东西的手。
我的目光扫过她的行李箱，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又涌了上来。一个新的变量，即将进入我严格控制的生活秩序里。**在墙上，听着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那声音像是有人在用砂纸打磨我的神经。
“没问题。”她说，合上合同。“笔有吗？”
我递给她一支笔。她在签名栏上写下“季遥”两个字，字迹清瘦，锋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押一付三，我现在转给你。”她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很快，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一笔数额不小的钱款到账。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沓。
“钥匙。”我把一串钥匙递给她。
她接过去，金属在她的掌心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她抬起眼，透过镜片看着我，那目光终于有了一丝聚焦。
“秦先生，冒昧问一下，”她说，“你挂出的那张入住要求，与其说是给租客的，不如说是给你自己的吧？”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你的黑眼圈很重，眼白有血丝，手指在触碰门把手时有不自觉的搓捻动作。这是长期睡眠不足和高度焦虑的典型表现。”她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需要的不是一个安静的租客。你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你‘感觉’到安静的环境。这两者有本质区别。”
我僵住了，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开外壳的蜗牛，柔软的内里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我那些不为人知的失眠、焦虑、恐慌，被她轻描淡写地穿透。
“你是心理咨询师，不是算命的。”我声音有些干涩。
“抱歉，职业习惯。”她再次露出那种几乎看不见的微笑，“不过，或许以后我们可以聊聊。毕竟，一个好的邻里关系，有助于改善睡眠质量。”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当然，费用另算。”
说完，她没有再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拎起行李箱，转身走向楼梯。“那么，我先上去了。以后请多指教，秦先生。”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空气里还残留着那股清冷的气息。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才发现掌心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这个女人，有点不对劲。
我回到客厅，把自己陷进沙发里，习惯性地打开手机里的一款白噪音APP，选了“雨夜”模式。淅淅沥沥的雨声并没有让我放松下来，反而让我更加烦躁。楼上传来极其轻微的走动声，是平底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沉闷，克制，像一只猫。
然后，那声音消失了。一切又归于死寂。
我盯着天花板，那里仿佛有一双眼睛，正透过钢筋水泥，一寸一寸地审视着我。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费用另算”？她是在推销她的业务，还是在暗示什么？
我的生活，是一座我亲手搭建的、密不透风的堡垒。我用“安静”做砖，用“秩序”做水泥，把自己牢牢地砌在里面。而季遥，像一根被精准投掷进来的撬棍，只用了几句话，就在我的墙上，撬开了一道缝。
我不知道那道缝后面，是光，还是更深的深渊。
我烦躁地关掉白噪音，从茶几下面摸出一盒烟和打火机。打火机“咔哒”一声，在昏暗的客厅里擦出一簇火苗。我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里，那种熟悉的灼烧感，才让我感觉到了片刻的真实。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秦先生，香烟里的尼古丁虽然能暂时缓解紧张，但它会破坏你的深度睡眠结构，让你更容易在凌晨惊醒。如果想睡个好觉，建议戒掉。晚安。——你的新邻居，季遥。”
我捏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怎么知道我在抽烟？我的窗帘拉着，房子隔音很好。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进我的脑子。我猛地站起来，冲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对面楼栋零星的灯火。她不可能看到。
除非……除非这房子里，有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像个疯子一样，开始检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通风口、烟雾报警器、天花板的吊灯……所有可能藏着摄像头或者窃听器的地方。我什么都没找到，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像藤蔓一样，死死地缠住了我的心脏。
这个夜晚，我彻底失眠了。楼上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得像一座坟墓。可我知道，那座坟墓里，住着一个能看穿我所有秘密的女人。
她签下的不是租房合同，是一份……一份针对我的，观察报告。而我，就是那只被放在了显微镜下的，惊慌失措的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