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雨,疯了似的砸下来。
不是淅淅沥沥,不是倾盆瓢泼,是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成千上万颗冰冷坚硬的子弹,狂暴地撞击着大地、车顶、挡风玻璃。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震耳欲聋、永无止境的轰鸣。雨刮器徒劳地以最高频率左右横扫,刮出的扇形清晰视野转瞬即逝,立刻又被汹涌的雨水糊满,视野里只有一片扭曲晃动的、被车灯勉强映亮的水幕和前方几米模糊不清的湿滑路面。车轮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哗啦声,车身微微打滑,每一次都让小陈的心提到嗓子眼。
“这鬼天气!”小陈的声音被淹没在雨声里,他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发白,身体绷得像块石头,眼睛瞪得溜圆,试图穿透那厚重的、不断流动的水墙,“晴姐,你坐稳了!这路……”
纪婉晴早已睡意全无,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擂动。她紧抓着胸前的安全带,冰冷的皮革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车窗外的世界彻底消失,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和喧嚣。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和林浩宇的聊天界面,那句“想你”和他回复的爱心,此刻在剧烈颠簸的车厢里显得如此脆弱遥远。她甚至没来得及锁屏。
“开慢点,安全第一……”她提高声音,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镇定,但尾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颠簸打断。车子似乎碾过了一个深坑,整个底盘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震得人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
毫无征兆!两道刺目的、撕裂一切的惨白强光,如同地狱里探出的巨爪,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蛮横的速度,猛地从对面车道、一个根本不应该有车辆驶出的、被暴雨模糊了标识的小路口,斜刺里狠狠插了过来!那光太亮、太近、太快,瞬间吞噬了挡风玻璃,吞噬了车内所有的光线,也吞噬了小陈和纪婉晴的全部视野!
“啊——!”小陈的尖叫声凄厉得变了调,那是人类在极度惊骇下最本能的反应。
纪婉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连惊叫都发不出声,只有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被狂暴的雨声撕碎。
刺耳!尖锐!令人牙酸到骨髓里的金属扭曲声!
轰隆!沉重的、仿佛山体崩塌般的撞击巨响!
哗啦——!玻璃瞬间爆裂粉碎的脆响!
所有的声音以一种毁灭性的姿态,粗暴地碾压了狂暴的雨声,狠狠凿进耳膜!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成恐怖的一帧。
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冲击力从左侧车门方向凶猛地撞来!纪婉晴感觉自己像一片被飓风卷起的落叶,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地、残暴地掼了出去!安全带瞬间勒紧,仿佛要将她拦腰斩断,肋骨传来不堪重负的剧痛!紧接着,她的身体完全失控,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坚硬的车门!
砰!沉闷的撞击声在她耳边炸开,右额角传来一阵尖锐到麻木的钝痛,温热粘稠的液体立刻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世界在她眼前疯狂地旋转、颠倒、碎裂。挡风玻璃的裂纹像蛛网般蔓延,窗外扭曲的光影、车内翻飞的文件、碎裂的屏幕光点……所有的一切都搅合成一团混沌的漩涡。浓重的汽油味、血腥味、皮革烧焦的味道混合着雨水冰冷的气息,一股脑地涌进鼻腔。
剧痛和强烈的眩晕像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意识。耳边嗡嗡作响,尖锐的耳鸣盖过了一切。她似乎听到了小陈痛苦的**,又似乎只是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发出的哀鸣。
在意识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前的最后一瞬,她模糊的视野里,勉强捕捉到那辆肇事的庞然大物——一辆轮廓模糊的黑色越野车,在撞飞他们之后,没有丝毫停顿,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尖啸,溅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水花,如同受伤的野兽,带着一种冷酷的决绝,猛地加速!那两点猩红的尾灯,如同黑暗中恶魔冰冷的眼睛,在滂沱雨夜中闪烁着残酷的光,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便毫不犹豫地冲向前方,迅速融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时,在狂暴的雨声和刺耳的引擎远去声的缝隙里,似乎还夹杂着几声苍老而惊惶的呼喊,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穿透力极强:
“老头子!那、那路口有车撞了!”
“天杀的!那车跑了!快去看看人!”
“造孽啊!这么大的雨……”
那声音像幻觉,又无比真实地从某个黑暗的角落传来,带着乡野的质朴和极度的恐惧,成为纪婉晴沉入深渊前,最后一丝来自人间的、模糊的声响。
无边的冰冷和剧痛彻底包裹了她。身体似乎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往下坠。额角的温热液体还在流淌,混着冰冷的雨水。脚边,屏幕碎裂的手机,顽强地亮了一下,听筒里传来林浩宇遥远而变形的、撕心裂肺般的呼喊:
“婉晴?婉晴!你怎么了?!说话啊!发生什么事了?!婉晴——!”
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慌和绝望,仿佛穿越了空间的阻隔,试图抓住她沉沦的灵魂。然而,那点微弱的光亮,只是徒劳地闪烁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随即彻底熄灭,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
“老婆子!快!快拿手电!再拿几条干毛巾!还有那床厚被子!”
梁建国嘶哑着嗓子吼着,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几乎被淹没。他顾不上穿雨衣,只胡乱抓起一件破旧的蓑衣顶在头上,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瓢泼大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张秀英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从屋里翻出家里唯一一支老式手电筒,又抱起床上的厚棉被,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嘴里不住地念叨:“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啊!可千万别出人命!”
刚才那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和刺眼的强光,把他们老两口从饭桌旁惊得跳了起来。梁建国扒着窗户,正好看到那辆黑色的大车撞飞了小轿车后,像没事人一样加速跑掉,气得他狠狠捶了一下窗框:“畜生!撞了人就跑!天打雷劈的东西!”
两人顾不上咒骂,救人要紧。出事的地方离他们家麦田不远,就在那条通往县道的岔路口。
梁建国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路口,眼前的情景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那辆黑色的小轿车(SUV)已经被撞得彻底变了形。车头朝着他们来的方向,车尾则被巨大的力量甩得横了过来,斜斜地杵在路边泥泞的田埂上。左侧车身,也就是驾驶室那边,深深地凹陷进去,像被一只巨拳狠狠砸过,车门扭曲得不成样子,车窗玻璃全碎了,尖锐的茬口在微弱的手电光下闪着寒光。雨水正疯狂地灌进车厢里。右侧车身相对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后车门也瘪了一大块。
刺鼻的汽油味混合着血腥味,在冰冷的雨水中弥漫开来,让人作呕。
“车里有人!快!”梁建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冲到副驾驶那边,副驾驶的车门虽然变形,但勉强还能拉开一条缝。他透过碎裂的车窗,看到了歪倒在座椅上的纪婉晴。
手电筒昏黄的光束颤抖着照进去。
纪婉晴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乌黑的长发被额角流出的鲜血和冰冷的雨水浸透,黏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那鲜血还在顺着她优美的下颌线往下淌,滴落在她浅色的衬衫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她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毫无生气。雨水正从破碎的车窗灌进来,无情地打在她身上。
“姑娘!姑娘!醒醒!能听见吗?”梁建国拍打着车窗框,声音焦急。
里面毫无反应。
张秀英抱着被子也冲了过来,手电光一晃,她也看清了纪婉晴的脸,脸上的“伪装”被雨水完全冲刷干净,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素颜的脸。那一瞬间,张秀英如遭雷击,整个人猛地僵在原地,怀里的厚棉被差点掉进泥水里。
“小……小燕?”她失声叫了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梁建国也愣住了,手电光下意识地再次聚焦在纪婉晴脸上。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血污,露出底下那张年轻精致的脸庞。那眉眼,那轮廓……在昏黄的光线下,竟真的……竟真的与刚因病去世的女儿梁小燕,有着七八分的相似!尤其是那苍白的脸色和紧闭双眼的样子,简直像极了小燕病重时的模样!
一股巨大的酸楚瞬间攫住了老两口的心。梁建国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手电光也跟着剧烈晃动。
“不……不是……”梁建国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清醒,“快!老婆子,别愣着!先救人!快搭把手!”
两人合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变形的副驾驶车门彻底拉开。梁建国小心翼翼地探身进去,解开勒在纪婉晴胸前的安全带。安全带深深嵌入她的身体,勒痕清晰可见。他不敢用力移动她,只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指尖传来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气息,冰冷潮湿,但……还活着!
“还有气!快!老婆子,毛巾!捂着她头上的伤!”梁建国声音发颤,既是激动,也是恐惧。
张秀英哆嗦着,用带来的干毛巾紧紧捂住纪婉晴额角还在渗血的伤口。她的手抖得厉害,看着那张酷似女儿的脸庞,眼泪混着雨水滚滚而下。
“驾驶座……驾驶座还有个小伙子!”梁建国想起刚才的尖叫,心又沉了下去。他艰难地绕过车头,来到左侧驾驶室。
驾驶室的情况更加惨烈。车门完全变形卡死,车窗粉碎,玻璃碴子到处都是。年轻的小陈司机瘫在驾驶座上,头无力地垂着,脸上、身上都是血和碎玻璃,胸口被严重变形的方向盘死死抵住,已经没有了任何声息。梁建国伸手探了探他的颈侧,一片冰凉,没有一丝脉搏。他沉重地缩回手,对着张秀英艰难地摇了摇头。
张秀英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快!先把这姑娘弄出来!送医院!不能耽搁了!”梁建国当机立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