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行述第2章

小说:柳三行述 作者:有人乎 更新时间:2025-10-09

那是我做过的唯一一场如此不同的梦。寻常梦境总像被水汽氤氲的水墨画,醒来便晕染得模糊不清,唯有这场梦,分明是幅工笔重彩,每一处纹路都像被刻进了记忆深处——窗棂的木纹、床单的褶皱、爷爷眼角的笑纹,清晰得能数清每一道笔触。

梦里是座立于水中央的白色八角楼,周身镶着整面玻璃窗,阳光淌进来时,整座楼像浸在融化的阳光里。楼中央竖着架螺旋楼梯,盘旋而上,像条银白色的绸带。楼梯四周,一层叠着一层的平台向着窗边铺开,每个平台上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床是雪白的,床单、枕头也都是雪白的,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楼里空旷又清净,只有光在流动,走在螺旋楼梯上,脚步轻得像踩在云里,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窗外的水面静得像块巨大的蓝宝石,倒映着整座楼,远远望去,楼像是悬在半空的海市蜃楼,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幻。

我沿着楼梯慢慢往上走,能清楚地看见每层床上躺着的人。走到楼梯的三分之二处时,目光往下一瞥,正瞧见下一层平台上,靠右的那张床上躺着爷爷。他盖着雪白的被子,见我看他,脸上立刻绽开了笑,眼睛眯成两道弯月,像极了他生前见着街坊邻里时的模样——和善里带着点谦卑,又藏着丝调皮的尴尬,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总能让人心里软下来。

可再仔细一看,我忍不住在心里笑出了声。爷爷的左脚,竟悄悄伸进了左边那张床的被子里。左边床上的人是谁,我看不见,但被子里传来轻轻的晃动,能想象出那人正不满地挪着身子。爷爷似乎也察觉到了,冲我笑得更“无辜”了,那表情,像是在跟我辩解:“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

梦里的我,好像是这里的管理员。看着爷爷这副“老小孩”模样,我心里清楚不是他受委屈,便故意板起脸,语气却软乎乎的,带着点护短的提醒:“爷爷,您别淘气!脚别到处乱伸,在自己床上好好躺着!”

爷爷慢悠悠地把腿收了回去,冲我眨了眨眼,笑容里的调皮渐渐淡了,只剩下安详,和楼里的阳光融在了一起,暖融融的。

就在那一刻,我醒了。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屋子里静悄悄的,可梦里的画面却像刚发生过一样清晰。爷爷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常听人说梦到亡人会紧张兮兮,可我梦里的这场邂逅,却满是滑稽和温暖,一点儿负担也没有。记忆里的爷爷,在家里总是端着点儿架子,带着点小清高,把笑容和隐忍都给了外人,胆小、自私的一面却只在家人面前显露。可梦里的他,那般鲜活,像藏在时光里的老物件,突然被擦亮了。

这个洒满阳光的梦,我总也忘不掉。

一次回娘家,母亲在厨房揉面,我帮忙打下手,把它当成做饭时的闲聊讲了出来。

金黄的阳光透过纱窗,在母亲深蓝色的盖头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她沾满面粉的手停在半空,忽然笑出了声:“哦?是不是现在墓地太挤了,或是最近雨水大,墓地下面漏水了?”说着,她继续揉面,面团摔在案板上,发出“砰砰”的声响,她的声音混在里面,“按理说是该去游游坟,请阿訇念念经的。”

我没说话,就那么默默的做着手里的事儿。

母亲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个青花瓷碗,舀了勺芝麻酱,慢慢调开,酱色在碗里旋出小小的漩涡。“你爷爷走那年,你也二十了,当时他们没让你去送葬,怕是现在连他埋在哪儿都记不清了吧?”

我望着妈妈手里的碗里旋转的酱色,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确实,我只知道爷爷安息在京郊的西北旺**公墓,具体的位置,就像梦里左边床上的人,始终藏在迷雾里。

八十年代的北京,去趟郊区像出趟远门。那时候,我生活的范围,就像身份证前六位“110102”一样,从没跳出过那片熟悉的天地。家在天安门西南侧,电报大楼对面,绒线胡同口内的前牛肉湾胡同1号院,向北最远到过北太平庄,在我心里那已是近郊区;南边没出过菜市口,西边到阜成门礼士路,东边的大北窑,也觉得远。小时候常去的地方是中山公园、北海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民族文化宫、天安门广场,幼儿园、小学、中学、高中,全在东、西绒线胡同那一片解决。还记得在天安门广场放风筝,爬到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用小手抚摸那些冰冷的雕塑,感受它们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温度;也记得六部口前的人潮,西单体育场前三三两两徘徊的身影……回头想想,像是被时光推着走,不知不觉就从那个小小的天地,走到了如今的AI时代,连自己都惊讶,原来已经成熟了这么多,还身不由己经历了那么多天翻地覆的时刻!可对于生老病死、婚丧嫁娶这些事,还是透着股当年的木讷,从没真正放在心上。

记忆里的爷爷,总爱待在他的小屋里,坐在桌前算账。有时需要专心计算,他会把门关上,屋里就传出“噼噼叭叭”的算盘声,后来才知道,他是在给街道绘图仪器厂的工人们算工资。他还爱写毛笔字,用护窗的高粱纸裁成A3大小,自己用针线缝成本子,在上面一笔一划地抄写选集四卷,写的是蝇头小楷,工整得像印上去的。偶尔心情好了,他也会拉二胡、吹箫,只是技术实在一般,翻来覆去就那么两首——《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调子却总能让人想起那些慢悠悠的旧时光。

后来,父母也葬在了西北旺的**公墓,才发现那里离我住的地方,早已不再遥远。可即便如此,我也没刻意去寻找爷爷的墓地。逝者已矣,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也终将走向同一个归宿。只是那个阳光明媚的梦,和爷爷调皮的笑容,总在心里亮着,像从未熄灭过的光。